七、八十年代,在乡间,人们的生活相当贫穷。
在那贫瘠的岁月里,人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四处觅食,填饱自己和一家人的肚子。找东西吃的主力,就是妇女和孩子,我也是其中之一。
春天里,榆树上的榆钱儿结得密密麻麻,一群孩子聚集在树下。力气大的拿铁钩拽树枝,会爬树的,嗖嗖窜上去,大把大把撸榆钱儿。
我把新采的榆钱拿回家,我奶奶很快淘洗干净了,指挥我妈蒸麦饭。
蒸麦饭,就是把榆钱和掺杂了大量麦麸的面粉搅和在一起,上锅蒸。那时没有钟表,怎么估摸时间呢?奶奶吩咐我妈在锅里的水下放一个破碗底,叫碗托。大火一烧,碗托在水里哒哒哒直响,一直响,随着水量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小,碗托不响,就意味着水已经熬干。
按现在的时间来算,整榆钱麦饭也就15分钟左右。到底什么时间才能熟,全凭家庭主妇的经验。
路边田畔上生长着一种叫“蒹葭毛”的嫩草,用力拔下来,小心抽出一根白嫩柔滑的细毛毛,放进嘴里嚼着,味道又鲜又美,也可以顶饿。
到了暮春,槐花一大嘟一大嘟地骄傲而灿烂地笑着。孩子们又集体出动,手脚并用,上树采,树下用长钩拽,搞满一笼,兴高采烈拿回家。
我妈把槐花淘洗干净,堆在蒸笼上,放在阴凉处晾着,控水。等槐花朵上的水稍微干了,放进盆里,拌些包谷面,上锅蒸熟,拌点盐和辣椒油,就可以吃了。
讲究的人家,还要捣点蒜泥,再撒点用细线红长辣椒磨成的辣子面,热油一泼,嗤啦一响,槐花的香气马上就洋溢出来。吃一口,如同过年吃肉一般香甜。
等槐花老了,苜蓿也长成了,人们就去田地里偷苜蓿吃。
苜蓿本是牛羊的草料,可饿急的人们顾不上这个了,常常趁天黑偷吃嫩苜蓿。
男人们绝不肯去,他们宁肯饿着。而女人们却得张罗一家人的饭食,只能去偷。
深夜里,一群姑娘、媳妇们结伙出发,都不偷本村的,而是不惜跑到几十里远的相邻公社去。
对方反过来也一样,不吃自家村里的,专偷别村[泪奔]。
甲偷乙,乙去偷丙,丙再去偷甲,这样循环。
每个村的队长都无奈,管又管不住,不管又不合适。他们只好两眼半睁半闭,站在不远处粗声大气的吆喝几声:”差不多得啦!给牛留点吧!“吓退人群了事。
在那样的年月,牛羊养着得靠它们耕田,可人也得活命啊!
人们还会去地里挖蔓菁根、青豌豆苗、蚂蚱菜、荠荠菜来吃。这些野菜全都是青黄不接时可以入口的食物。
等野菜都老得不能下咽时,叫人兴奋的夏天也到了。
在夏天里,到处一片翠绿,生机勃勃,能吃的东西是很多的。
溽夏的中午,男孩子们在村头排碱沟的泥水里洗个澡,趁着看果园的老头打瞌睡的当儿,一群一伙地翻进果园的高墙,摘几颗桑葚、青苹果、杏子、桃子。
或者溜进瓜田抱出一个没熟透的小西瓜,几个人躲进苞谷地里大嚼大啃,满脸都是红红的瓜瓤子,最后连瓜皮也不放过,啃得明光噌亮,临走再抱几个小梨瓜。
那种凯旋而归的大喜悦是无法言传的。
当然也会有大悲。若被看园子的老头逮住,就要关进小瓜棚。
里面黑洞洞地怪吓人,老头不打也不骂,只等天黑之后大人们来找孩子。
满面羞惭的家长们一边给老头赔笑脸,一边扬起大巴掌撸向自家孩子的后脑勺。
老头叼着旱烟袋,反倒还劝:“算了,孩子也饿呢。这年月,过得叫什么日子!唉。”
麦子快要成熟时,饿急的人偷偷拽下几枝新麦穗,揉烂,吹掉绿色的浮皮,嚼着。嫩得全是一包水的青绿的麦仁,非常好吃,还特别有营养。
还有人去吃刚长成的嫩棉絮,味道虽甜,但全是纤维,实在难以下咽。
50年前的夏天,夏天不是很热,冬天却可以很冷。
夏夜里,人都睡在露天的院子里,家家户户敞着门,反正也没什么财物可丢。
男孩们拿着手电筒,跑到遍地荒草的小树林里摸知了。
他们只要那种还没退壳的肉知了。搞到手之后,糊上泥巴,烧堆火烤熟了,又是一顿美味。
还有人到屋檐下抓正打瞌睡的麻雀烤了吃。
那些年,麻雀到处都是,常和人争食吃,且会游击战,人来它飞,人去它又啄食麦穗、豆子什么的。人和麻雀之间的“争食大战”经常爆发,麻雀也因此成了四害之一。
秋天,随处都是吃的。地里的青苞谷秆,嚼起来跟甘蔗一样甘甜,又可以解渴。
秋天在地里干活,不用带开水,渴了折一根包谷杆就行。
路边有一丛丛茂密的“黑豆豆”,一枝一串,结着繁密的黑色果子,很是诱人。摘几串来吃,味道很像桑葚。
还有苞谷棒、红薯、豆角、洋芋等,放到泥坑里一烧,那滋味真是香。
等秋收完了之后,村子里放开了禁令,人们可以去田里挖残留的东西吃了。
身强力壮的妇女们经常一跑数里地,到早被人挖了二尺深的红薯地里继续挖。
运气好时,一天可以刨出半筐大小不一、甚至是半截的、被铲破的红薯、萝卜什么的。虽然残缺不全,却足以使人喜出望外,毕竟这是全家人好几天的饭食呢。
冬天里,饥饿的时光最难熬。
每天上午,家家都会煮半锅红薯,当饭吃。人吃上面那好的、大的;剩下的喂猪。
全家都指望猪长大了好卖钱,换回些柴米油盐,所以不能亏待它。
下午饭一般是苞谷糁子稀饭,隔几天才可以吃一次面条。下饭的菜只有家腌的萝卜、白菜和辣子。
我奶奶说:冬天不干活,饭要少吃、吃稀的。要节省,免得青黄不接时饿肚子。
严冬里,唯一能下肚的,是房檐下雪水冻成的一串串冰溜子。
它们又尖又长,像透亮的钟乳石似的,倒挂在檐下。
孩子们一蹦一跳,用砖头、鞋将冰溜子敲下来,嘎蹦蹦咬,咬得腮帮子发酸。
虽然吃了冰溜子会咳嗽,却丝毫不能阻挡大伙儿的热情。毕竟这可是不要钱的冷饮。
运气好时,在雪地里支个破筛子,捂几只饿昏了头的麻雀也不错。
好容易盼到过年了,物资要等村里统一发放。
生产队分给每个人二两油和十斤麦子、玉米。人们把麦子淘洗干净,晾晒到半干,拉去磨面。
至于面粉的品质,平时和过年是不一样的。
平时磨面,一般要收五十斤白面、四十斤黑面,还有十斤是麦麸喂猪和牛。蒸馍时,我妈要蒸几个麦面馍,给爷爷奶奶和弟弟吃;父母和我,吃的则是把黑面和苞谷面掺和着蒸成的馍馍。
那时候没人说这是重男轻女,说了也会挨打。毕竟农业社会里,男性才是真正的顶梁柱。每个家里的小男孩一定最受宠的,全家都指望他长大后来养活呢。
过年时,家里可以破费一下子。磨面时,一般是收上七十斤白面,二十斤黑面,十斤麸皮。只有到了过年,孩子们才敢把混合面粉蒸成的白馍馍吃个够。
春节的夜里,还可以点上大红灯笼,满村满道地招摇,一边走一边唱:“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
过年时要蒸很多白面馍,自家吃的,还有送亲戚的。蒸馍非常考验主妇的做饭技巧。
每到这种时刻,我们作为小孩子,都紧张得不敢进厨房,生怕万一蒸出一锅被鬼捏了的死面馒头,奶奶抱怨,我妈则会责骂我们不该在她揭锅盖的时候闯进厨房,害得白馍被捏。
长大之后,念了书,我才知道”鬼捏馍“其实是热馒头在揭开的一瞬间遭遇了冷空气,迅速收缩导致的。
要是连续蒸出几锅又白又大的馍馍,我妈会无比骄傲,恨不得到处炫耀。
我奶奶仍然一副严肃的表情,说了一句”还凑合“就算是表扬了。
我爷爷拿起一个白馍,掰开,往馍片上抹上一层汪煎煎的油泼辣子,再放几丝咸菜,咬一口,高兴地连连说:“好吃!比什么都香!”
爷爷吃辣子夹馍时的样子,深深打动了我和弟弟,让我们以为这就是世间最美的食物。
看到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爷爷又皱起了眉头,说:“一人一天只许吃一个白馍。家有万贯粮,白馍不敢尝呀!”
我听不太懂,问爷爷”家有万贯粮,白馍不敢尝“是什么意思?
我爷爷爷没好气地叹气道:“穷呀,哪敢放开肚皮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