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滩广场,人潮汹涌。
密集的人群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狂笑与欢呼声。
引发这种热闹的,不是什么盛大的节日,而是一名审讯完的囚犯,在广场公开受刑。
犯人名叫卡西莫多。
因企图在深夜绑架一位少女而被逮捕。
迎接他的,除了鞭刑毒打,还要在耻辱柱的转盘上示众一个钟头。
被五花大绑的卡西莫多跪在转盘上,赤裸的上身已被抽打的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他面色苦楚,低垂着脑袋,绝望的像断了气。
境遇凄惨,却无人同情。
大伙都在乐不可支的嘲笑他。
嘲笑那野人般毛茸茸的肩膀,隆凹的鸡胸,耸起的驼背,与歪扭的罗圈腿。
除了身体的畸形,他的脸更是丑的离奇。
方鼻阔嘴,眉如乱草。
仅有一只左眼,右眼则是个大肉瘤。
满是厚茧的嘴唇上,伸出一颗野兽般的獠牙。
世上所有的丑相,简直都为他而生。
狂笑与咒骂如同浪潮,铺天盖地的拍打在卡西莫多的身上。
尽管他是个蒙昧的聋子,愚钝如白痴,也从民众愤怒的表情里,看懂了些什么。
他太丑了。
丑到即使与人毫无怨仇,却足以使人滋生出无缘无故的敌视与愤恨。
不远处,一位身穿黑袍的教士,骑着骡子朝沸腾的人群走来。
卡西莫多望见骡子上的黑衣人,白痴般的眼神里突然有了光。
他恭顺虔诚的注视着缓缓走近的教士,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救星。
待教士近前看清了这个囚犯的丑脸,却立刻低垂眼睛,面露慌乱与嫌弃,猛然折回。
卡西莫多那深情的独眼里,热切的光芒瞬间黯淡了。
阴云夹杂着无限的悲哀,重新笼罩了他。
他已跪了一个钟头,受尽百般凌辱,早已精疲力尽,口渴难耐。
他挣扎着,用绝望而嘶哑的声音低吼着,水!水!
悲惨的呼喊声,也只是平添了民众冷嘲热讽的兴致。
人们哄笑着扔来臭水沟里的破布,咒骂着将砖头石块朝他砸去,诅咒这畸形的怪物早该下地狱……
此时,一位少女走上刑台。
她步履轻盈,光彩照人,美丽的倩影让人难以分清,她到底是凡人,是仙子,还是天使。
卡西莫多瞪大了那只独眼,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这正是那个深夜,他企图掳走的埃及姑娘。
此刻,她来到刑台寻仇来了!
若不是被镣铐捆绑,他一定会用粗大的铁掌将这姑娘轰成齑粉。
姑娘缓缓走上前,只是解下腰间的水壶,轻轻把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她的目光温柔明净。
仿佛面对的,不是曾对她图谋不轨的恶徒,也不是面目丑陋的怪物,而是个同样美好的人。
素无仇怨的民众对他毫无怜悯,他意图伤害的少女却不计前嫌。
一道光,温暖了冰冷的黑暗,也照亮了原本混沌的世界。
卡西莫多的大口大口的喝着水,
干枯的独眼里,滚落了人生中第一滴泪。
2
阁楼的密室里,副主教克罗德正在研读玄奥的神学。
然而,不远处传来的歌舞声夹杂着热闹的欢呼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神色凝重,有些恼怒的踱步到窗前,便望见了那个被他屡次驱逐的埃及姑娘——埃斯梅拉达,正在广场上卖艺。
她身穿色彩斑斓的长裙,在波斯地毯上翩翩起舞。裙子正被旋转的鼓胀开来,露出一双纤细优美的小腿。
她身姿纤弱,动作轻盈,明媚的大眼睛秋波流转,娇媚的容颜光彩照人。
宛如秀丽天成的尤物,无人能抗拒这荡人心魄的美。
副主教克罗德,如同被一股魔力拉扯住,无法动弹。
那颗禁锢在黑袍里的,冰冷麻木的心,如被春风拂过,唤醒了活力。
歌舞声停了,广场响起热烈的喝彩与鼓掌声。
教士被猛然惊醒,快步回到摊开经书的桌旁。
可他已经神魂颠倒,情迷意乱。
就像杳无人烟的荒原,被投进了一颗火种,熊熊烈火在克洛德心中炙热燃烧。
他日夜煎熬,痛苦难耐。
几天前,他曾命令养子——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将这名埃及姑娘虏到自己身边。
可姑娘惊惶的求救声惊动了巡逻的骑兵。
她被皇家侍卫队长菲比斯所救下。
黑暗中,教士趁乱逃走。
被宪兵逮捕的卡西莫多,则被绑在耻辱柱上,施以鞭刑,轮盘示众。
“埃斯梅拉达,你这迷惑人的妖女!可恶!”
教士低吼着,恶狠狠的说。
他再次走向窗边,目光却触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同样俯在走廊的栏杆,全神贯注的向广场上望着。
是卡西莫多,他也在看那位埃及姑娘。
令教士惊诧不已的,是他那丑陋粗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温柔的深情。
3
教士第一次见到卡西莫多,是在十六年前。
圣母院门外,那张用于收留弃婴的小木床上,一个浑身黑乎乎的小怪物正在哇哇怪叫。
他独眼,跛腿,鸡胸,驼背,奇形怪状的样子令围观的人惊骇不已。
人们视他为不详的预兆,对他充满憎恶。
就连几位常以慈悲为怀的老修女,也提议把这个魔鬼般的小怪物烧死。
克洛德看着这个拼命挣扎的弃婴,他大约三四岁,张着嘴巴哇哇怪叫着。露出几颗歪扭的长牙像是要咬人,可独眼里却含着一汪悲伤的泪水。
这凄惨的景象,令克洛德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弟弟——小约翰。
克洛德出身于一个上流阶层的中产家庭。
早在儿时,父母便已做主,让他潜读经书,献身于神职。
平静的生活在十八岁这年被打破。
家乡突发瘟疫,克洛德的父母不幸染病,双双离世。
留给他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约翰,在摇篮中哇哇哭啼。
十九岁的克洛德,成了家长,也成了父亲和母亲。
他那颗在高墙深院,被经书幽闭的心,也被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弟弟重新唤醒了。
克洛德疼爱他,怜惜他,把小约翰的幸福和前程当作自己最大的责任。
这种热烈而深厚的手足情,温柔的填满了克洛德生活里的所有缝隙。
此时,他望着弃婴床上的卡西莫多,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克罗德抱起弃婴,并暗自发誓,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人。
在内心深处,克罗德将收养卡西莫多当作为弟弟积存的功德。
假使有朝一日,无论小约翰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将由他此次的善行将功赎罪,代为补偿。
十六年转眼过去。
卡西莫多也在克洛德的庇护下长大成人。
被遗弃的不明身世与丑陋的相貌,让他时刻遭受着如影随形的恶意。
这些恶意如同不断堆叠的砖瓦,日复一日,形成一道冷酷的高墙,将卡西莫多与世隔绝。
卡西莫多对高墙外的人世间一无所知。
陪伴他的,唯有圣母院的一座座大钟。
他爱惜它们,视它们为真诚的朋友,将所有的喜怒哀乐,同它们一一道尽。
每当他兴高采烈的荡起大钟,敏捷有力的在钟乐齐鸣里穿梭,他便像跨上骏马的骑士,挥起翅膀的鸟儿。
这是敲钟人最幸福的时刻。
14岁那年,卡西莫多的耳朵不幸被钟声震聋,一应俱全的残疾将他封闭了起来。
能和他交流的人只剩下克洛德,他们创造了只有两人能懂的神秘手势语。
一个只拥有冰雪与荒漠的人,哪里知道什么是春天呢?
从未被温柔对待过的卡西莫多,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全是恶意,他对其他人也凶蛮粗暴。
唯独在副主教克洛德面前,他恭顺谦卑,俯首帖耳,好比是教士身旁最忠诚的狗。
他以毫无保留的深情来回报教士的收养之恩。
对于教士的任何命令,他都愿赴汤蹈火,一一照做。
包括那天晚上,教士命令他伙同自己掳走广场卖艺的埃及姑娘——埃斯梅拉达。
姑娘被皇家侍卫队长菲比斯救下,教士趁乱逃走,卡西莫多一人承担罪行,接受刑罚。
即使教士望见他在耻辱柱上受刑,转身仓惶离开,
卡西莫多依然对教士无限忠诚。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教士对敲钟人的支配力量;
也没有什么,比得上敲钟人对教士的眷恋深情。
4
痴迷于神学的克洛德,总是一袭黑袍,神色凝重。他不过才三十五岁,却已头顶微秃,面露皱纹。
在修道院里,他是博学多识,德高望重的副主教大人;而在民众眼中,他则被视为严肃刻板而又阴郁古怪的“巫师”。
唯独在小弟弟约翰面前,他不再像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个充满了温情的人。
克洛德对约翰关怀备至,疼爱无比。
他希望弟弟能成为一个温顺虔诚,博学体面的学生。
偏偏事与愿违。
约翰就像棵逐渐长歪的树,即使吸收了哥哥全心全意的爱,却依然与他的期许背道而驰。
他懒惰,放荡,不学无术且胡作非为,成了远近闻名的捣蛋鬼。
种种离经叛道的荒唐行为,发生在已经十六岁的约翰身上,让克洛德的仁爱之心大受打击。
他心灰意冷,愈发狂热的将身心投入到了学识的怀抱。
约翰则继续沉迷于吃喝嫖赌的玩乐中。
一天起床时,他发现自己的钱包又被这些放荡生活所掏空。
他再次来到教堂,溜进哥哥的密室,嘻笑着故技重施。
望着眼前这个屡教不改的无赖小子,克洛德气的火冒三丈。
他严词拒绝了约翰,不再为他的堕落行为提供一分钱。
趁着哥哥接待两位拜访者,躲起来的约翰乘机偷走了他的钱袋。
溜出教堂时,他遇见了自己的朋友——皇家护卫队长菲比斯。
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开始热烈的寒暄起来。
有了钱袋,约翰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气。
他豪爽的约菲比斯一起去酒馆喝个烂醉。
菲比斯则炫耀当晚要和一位埃及姑娘幽会。
聒噪的谈话声惊动了走到门廊的克洛德。
当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心为之一颤。
当两人东倒西歪的走出酒馆,已是深沉的黑夜。约翰已醉的像一滩烂泥。
菲比斯仍惦记着那场约会,便向约翰讨要旅馆的房钱。可约翰早已把钱花的一分都不剩。
一位佳人,一夜春宵,是如此美妙。
可偏偏自己身无分文。
想到这场令他春心荡漾的艳遇即将化为泡影,菲比斯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独自往前走着,觉察到身后有个黑影一直在跟踪自己。
他刚转回身,那个黑影便从长长的斗篷里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用低沉的嗓音叫出他的名字:“菲比斯队长!”
这个人被一袭黑袍遮挡的严严实实,在暗夜下,犹如鬼魅。
除了认识菲比斯,黑衣人还知道他今晚有个约会。
他此次跟踪别无它求,只想知道赴约的姑娘是谁,仅此而已。
黑衣人往菲比斯手里塞了一枚金币,立刻解决了卫队长的燃眉之急。
可黑衣人提出一个要求,他要藏在旅馆的角落里,看一眼来赴约的姑娘,以便确认她的身份。
有了房钱,菲比斯笑逐颜开。
只要能和美人继续约会,其它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他毫不介怀的告诉黑衣人,“那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可以躲在里边,尽情看个够。”
5
想起经历的那个恐怖黑夜,爱斯梅拉达仍心有余悸。
万籁俱寂的深夜,空无一人的巷口,她遇到两个黑衣人劫持。
当她被其中一个怪物扛在肩上狂奔时,就像被疾风卷走的一片树叶。
她颤抖着,绝望的呼救。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在一阵霹雳般的喝令和混乱中,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上马背。
救她的,是一个潇洒帅气的卫队长。
他身穿盔甲,手持长剑,风度翩翩而又威风凛凛。
就像爱斯梅拉达梦中出现过的,一位英俊勇敢的天神。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位救命恩人,羞涩的询问他的名字,像陶醉在了梦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惊醒了似的跳下马背,转眼不见了踪影。
歹徒被捉走,姑娘被搭救,卫队长继续着他的巡逻。黑夜又归于平静。
可爱斯梅拉达的心中,却被一个名字掀起了万丈波澜——卫队长菲比斯。
此时,这间狭小又破旧的房间里,姑娘那美丽的大眼睛,正羞怯的望着她的心上人。
身穿制服的菲比斯更显得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而窈窕美丽的姑娘,犹如初绽的蔷薇,纯洁芳香。
简陋的屋子,昏暗的灯光,唯有两张青春的面孔,光彩照人。
听到姑娘羞涩的对自己吐露爱意,菲比斯忍不住心驰神往。
他搂住姑娘纤细的腰身,在她那光洁的脖颈上轻轻一吻,情意绵绵的告诉她:
“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一人。”
这样的表白,菲比斯和许多姑娘都说过。
他说的天花乱坠,滚瓜烂熟,也说的极其敷衍,毫无真诚。
涉世不深的埃及姑娘,遇上这些蘸满蜜糖的假意,便把它当成了情归此处的真心。
未曾想,这只是花心浪子的逢场作戏而已。
在很久以前,她曾对随身所戴的护身符许愿,一定恪守贞洁。
这样它才能灵验,保佑自己找到亲人。
可一个纵情声色的情场老手,怎会轻易放过单纯的猎物呢。
在菲比斯用花言巧语编造的梦里,姑娘又开始了幸福的想象,继而被这种绮丽的梦幻冲昏了头。
菲比斯如此深爱她,她还找亲人做什么呢?
献出一切,才能证明她的爱毫无保留。
当姑娘那赤裸的秀美肩膀从轻纱衣裙中露出来,宛如云雾中缓缓升起的明月,流露着令人晕眩的美丽,是如此的夺目,皎洁。
菲比斯如痴如醉,姑娘眼神迷乱。
她仰着头,任由心上人把火热的吻印在肩膀上。
浓情蜜意之时,菲比斯的身后,突然悄无声息浮现出另一张面孔。
这张脸面色灰白,不断抽搐,凶狠的目光犹如地狱里的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姑娘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坏了,她手脚冰凉,却叫不出声来。
只见那人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沉浸在情欲中的菲比斯。
鲜血四溅,她眼睁睁的看着菲比斯颓然倒下。
只剩一袭黑袍的教士,面色铁青,咬牙切齿。
如同幽灵,浮现眼前。
一切甜蜜,如梦似幻,瞬间烟消云散。
她昏死过去。
一个比石头还冰冷,又比烙铁还滚烫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6
阴森可怖的圆形房间里,横七竖八达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犹如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在这虎口的中心,一名女犯正在接受刑讯审问。
她被指控使用巫术勒索谋害一名军官,却拒不认罪。
两名凶神恶煞的隶役,把女犯拖到一张皮床旁。
各种刑具清脆的碰撞声如同从地狱中传来,令她不寒而栗。
隶役粗糙的大手粗鲁的扒下她的鞋袜,一双纤细的小腿和秀美的脚丫露了出来。
它们精巧的像令人心动的艺术品,曾无数次以翩翩美姿行走在巴黎街头,如精灵,似蝴蝶,像仙子,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此时,这双纤足却被橡木和马蹄铁所做的沉重铁鞋紧紧夹住。
随着冷酷的命令,刑具的把手被无情扭动,铁鞋立刻收紧了。
可怜的女犯发出凄厉的惨叫。
她瘫倒在皮床上,身子仿佛被折成两截,面色惨白,奄奄一息。
酷刑之下,她招认了审判官想要的一切。
回到法庭,人们像等来了精彩演出的续集,欢快的喧嚷在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而女犯人,如同行尸走肉,独自置身于空城。
她双眼深陷,头发蓬乱,嘴唇发青,毫无血色。
周围的一切都像蒙上了迷雾,越来越看不清楚。
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欢歌曼舞,芬芳明媚如一朵玫瑰,一缕阳光。
却由世间司法将她交到野蛮的刑讯室,任那些惨绝人寰的刑具,将这些美好碾成粉末。
所有的不白之冤,如今屈打成招。
她招认了巫术,卖淫,谋杀菲比斯队长等罪名,被判处在本城绞刑架上绞死。
听着这些不寒而栗的宣判,她机械的点头。
唯独听到菲比斯这几个字时,她如同被雷击中,浑身颤抖。
她用瘦削的手指捂住脸,呜咽着说,“请快点处死我吧!”
菲比斯死了。
那些支撑她的东西倒塌了,破碎了,远去了,灰飞烟灭。
她感觉自己成了轻飘飘的空壳,坠入深渊,魂飞魄散。
7
黑暗的牢房里,没有一丝光线。
姑娘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点儿稻草上,身下是牢房滲出的水积聚成的水泊。
除了石缝里渗出的水珠滴落的均匀响声,除了她偶尔挪动身子引起镣铐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周围一片死寂,再无其它动静。
这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睡和醒,分不清梦幻与现实,甚至分不清死去与活着。
阳光,郊外,巴黎,欢歌曼舞,菲比斯,缠绵的谈情说爱……
黑夜,旅馆,教士,血泊,酷刑,恐怖的绞刑架……
一切时而像愉悦的金色幻影,时而像怪异的可怕噩梦。
它们在姑娘的脑海里不断旋转,最终混杂在一起,变得支离破碎。
可怜的姑娘再也无力感知与思考了。
就这样浑身麻木,四肢冰冷,陷入了无望的虚无缥缈。
一阵响声传来,沉重的铁门轧轧作响,映入一丝似红非红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牢门已关闭,一个提着灯笼,身着黑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黑风帽挡住了他的脸,如同地狱的幽魂。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您,去死,准备好了吗?”
“啊,马上就去!”姑娘回答。
“明天去!”
听到这句话,姑娘沮丧的低下头。
她决然赴死,一分钟都不愿多等。
这样,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追随菲比斯了。
黑衣人抓住她的手臂,姑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犹如死神降临。
“您到底是谁?”她问道。
黑衣人一把掀开风帽,姑娘惊骇不已!
这是时常追踪她那张阴险的脸,是出现菲比斯身后那个魔鬼脑袋!
那些因痛苦而几乎泯灭的记忆,此刻生动,鲜活,可怕,统统被这张脸唤醒了。
是那个教士!
她大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战栗。
是他杀了我的菲比斯!
想到这,姑娘呜咽着哭起来。
她不明白,到底为何得罪了教士,才令他对自己步步紧逼,恨之入骨。
“我爱你!”教士喊道。
他跪了下来,目光如火,紧紧盯住她。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他丧失理智,她麻木不仁。
他爱如烈火,她心似灰烬。
两人仿佛都被自己心中的情感压碎了。
“听我说,姑娘,你马上就会全知道的,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再遇见你之前,我过的很快活……”
8
早在儿时,父母便做主,让克罗德潜读经书,献身于神职。
少年时的他,内心纯洁,毫无杂念。
他求知若渴,博学多识。如一只幽居的蜗牛,靠啃着一部部晦涩的辞典与教令长大成人。
人们眼中的克罗德,不苟言笑,不近女色,过着清心寡欲的修道院生活,仿佛科学经书就是他的伴侣。
随着年龄的增长,长期被戒律清规压制的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不止一次,克罗德看到女人的形影经过,肉体便本能的兴奋不已。一想到他在上帝面前立下的誓言,又心生懊悔与愧疚。
于是,他回避一切女人。
通过祈祷,斋戒,学习,修道院苦行……让神性打败人性,让灵魂重新成为肉体的主宰。
就这样,他一次次战胜了内心的欲念,驱走了俗世的污浊,继续做着世人灵魂的掌管者。
直到遇见埃及姑娘——爱斯梅拉达。
一天,克罗德正在密室看书,突然被一阵鼓乐声扰乱了遐思。
他望向对面的广场,看到了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象。
灿烂的阳光下,一个秀美的人正在跳舞。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长发在轻风中飞扬。
她轻盈倩丽,舞步飞旋,缀满金属亮片的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是如此的光彩夺目,令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教士陶醉的望着,感觉自己正沉沦到一个漩涡里。
命运的手,把他抓住不放了。
从那天起,克罗德心里便闯进了一个陌生人。
她的双脚常在祈祷书上飞舞,婉转的歌声萦绕在他的脑际,曼妙的身姿常常飘进他的梦里……
他四处跟踪找寻这个姑娘,恨不得见她千次万次,乃至永远。
这个美貌非凡的女子,是个黑暗天使,是来引诱他堕落的。
克罗德感觉自己像着了魔,他竭力想抓住什么,挣脱这种沉沦。
他设法阻止姑娘到圣母院前的广场卖艺。
只要姑娘不踏进这里,就可以忘记她。
姑娘没听从这种阻止,依然出现在广场上。
于是,克罗德吩咐敲钟人卡西莫多,两人计划把姑娘抢走。
在那个深夜,当卡西莫多掳走姑娘时,恰被夜巡骑兵卫队长菲比斯搭救。
刹那相遇,电光火石。
却预示了在劫难逃的开始。
从此,姑娘开始了她的灾难,教士和卫队长,也开始了他们的灾难。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克罗德无意间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从眼前走过。
他喊叫着埃斯梅拉达的名字,放声大笑,眼神淫荡。
他那放浪不羁的样子令克罗德心中惴惴不安。
于是,他悄悄的一路追踪。
“后边的的故事,你就都知道了……”教士停下了诉说。
“啊,我的菲比斯!”姑娘喊道。
“不许提这个名字!是它毁了我们!”教士低吼着。
是的,他恨这个名字。
恨这个人徒有其表,却是个玩弄姑娘天真爱情的卑鄙武夫。
当姑娘准备向这个虚伪的浪荡子献出宝贵的爱情与姿色时,躲在狗窝里的克罗德目睹了全部。
嫉妒与痛苦令他怒火中烧,失去理智。
他迷恋着姑娘的一切,梦想着她的一切,多少次自我折磨,痛苦难眠。
他不惜一切,费尽心思要得到她。
最后,却令她镣铐加身,躺在皮床上,忍受那惨无人道的酷刑。
作为宗教审判官,他也在审讯现场,目睹了姑娘所遭受的每一步苦难。
他看到施刑隶下流的双手在姑娘半裸的躯体上游走,看到她那美丽精巧的小脚被套在制造血酱肉泥的铁鞋里……
看见这一切的时候,他痛不欲生,便用藏在道袍下的匕首,狠狠刺进自己的肉体!
教士掀开道袍,他的胸膛如遭遇过猛虎的利爪,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甚至还淌着血。
他痛苦而哀怨的诉说着,汗流如注,气喘吁吁,最后精疲力竭的滚倒在地面的水洼里。
他用脑袋一下下的撞着台阶的一角,爬到姑娘跟前,请求她的宽恕。
如果姑娘来自地狱,他甘愿跟她到地狱去。
他能救她,完全可以带她逃走,去寻找一片乐土,两人相亲相爱,一定会美满幸福。
他卑微的请求着,感觉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刻骨铭心的爱她。
姑娘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
她冷冷的瞪着教士,只想知道菲比斯情况如何。
刺向菲比斯的尖刃,集中了教士的所有的痛苦与疯狂。
他用尽全力,菲比斯必死无疑。
姑娘如狂怒的猛虎,一把将教士推倒在楼梯上。
菲比斯死了,为什么要劝她活下来呢?
她宁可死,也不愿和一个魔鬼,杀人凶手结合,哪怕在地狱都绝无可能!
教士狼狈不堪,他踉跄着起身,爬上台阶走向门口。突然歇斯底里的喊道,“他死了!明天,绞刑架,你的死期!”
巨大的悲伤将她击垮,姑娘扑倒在地,任由黑暗与死寂将她重新包围。
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再无任何生的眷恋。
9
圣母院的大钟敲响了十二点,密集的人群涌现出风吹浪涛般的攒动。
一辆双轮囚车,在骑士的簇拥下,缓缓驶进广场。
站在囚车上的姑娘,仅着内衣,头发散乱,双手被反剪。
美丽的脖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的绳索,绳下闪耀着她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她面色苍白,眼神黯然。
虚弱单薄的身体随囚车的颠簸而不断摇晃着,犹如一叶小舟,陷入惊涛骇浪。
一列身穿长袍的教士和祭司唱着赞美诗,庄严的朝她走来。
姑娘看到领头的教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又是他!
教士也望着这个只应属于他的姑娘。
她原本出尘不染,玉洁冰清。
如今却在这光天化日下,衣不蔽体,刑场示众,沦为巴黎这些贱民们种种污秽,无耻的乐趣。
如同他私人珍藏的宝贝,竟然要拿出来供大众消遣玩赏。
一想到此,他痛苦的面容扭曲,心几乎滴出血来。
把她送上了绞刑架,我也走向了地狱!
教士示意看守人走开,独自向姑娘走来。
他高高在上,神态庄严。
当目光扫视到姑娘几乎半裸的身体时,深陷的眼眶里又溅起情欲的火花。
他既渴望又嫉妒,爱到极致又恨的发狂。
他不惜走上通往地狱的下坡路,换来的,却是姑娘对他与日俱增的恐惧,厌恶和仇视。
“你要我吗?我还能救你。”
他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
“你杀死了我的菲比斯,魔鬼,滚开!”
教士面目狰狞,怒不可遏。
“你去死吧!”他咬牙切齿的说,“任何人休想再得到你!”
姑娘重新登上囚车,走向生命的终点站。
菲比斯死了,阳光,歌声,欢乐……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望向这万千景象,向曾深深眷恋过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突然,她看到广场对面的阳台上,出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穿鲜艳的军服,英俊潇洒,神采奕奕。
她毫不怀疑,这个人就是她的另一个影子,她生命的主宰。
“菲比斯!”姑娘痛苦而又狂喜的叫到。
菲比斯的身旁还依偎着一位衣裙华丽的漂亮少女。
少女有些气恼的望着他,菲比斯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便进了阳台的门后,门窗随即被关上了。
姑娘痛苦的快要发疯了。
她坚信自己是被诬告而判了死刑,内心的清白让她这场横祸中苦苦支撑。
菲比斯没有死,可为什么不愿现身为她作证呢?
这种冷漠的一击,令她整个人都破碎了。
她瘫倒在地,只听见行刑隶大喊着,“快把她抬上车,马上了结!”
话音刚落,一个古怪的人影手持长绳,从圣母院的前墙飞速滑落下来。
他冲到两个隶役跟前,一只手挥动铁拳,将他们打倒在地。另一只手托起姑娘,一个箭步跨到教堂,以令人惊骇的语气喊道:“圣地避难!”
一切猝不及防,又来势迅疾,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所有人都愣住了。
教堂是个避难所。
司法规定,犯人一旦到了圣母院的围墙内,便是不可侵犯的。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万千只手一起挥舞着。
人们认出了劫法场者,竟是圣母院敲钟的驼子——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轻轻托着姑娘,就像对待一件精致的宝贝,生怕它会破碎;又好似捧着一朵娇嫩的鲜花,担心它会枯萎。
他甚至不敢对着她呼吸,仿佛那是一种惊扰。
他只是低垂着独眼,将那种温柔的,痛苦的,怜悯的目光,倾洒在姑娘的脸上。
一个被遗弃的丑陋驼子,卑贱如草芥,却救了一个美丽的死刑犯,从冷酷的司法制度下抢夺出了牺牲品。
极致的美与离奇的丑,在险恶的不公下惺惺相惜。
当命运悲惨的弱者互相帮扶,总是令人震撼而又感动。
人们哭的哭,笑的笑。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卡西莫多显示出了他真正的美。
他抬起头,独眼里充满光芒,就这样在教堂的柱廊上奔跑了几个来回,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孔武有力的人。
10
如同汪洋里漂泊的船靠了岸,当姑娘再次睁开眼,她已离开了通往地狱的绞刑架,身处于安详慈悲的圣母院。
她被安顿在顶楼的一间小屋,禁锢着她的绳索也被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解开。
她又看见了卡西莫多那张可怕而快活的脸。
他正将一个包袱扔到她脚下,里面是好心的妇女放在教堂门口的旧衣服。
她这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顿时羞的满脸通红。
当换好这件白色的长裙,就见卡西莫多又走了进来。
他把自己的被褥和食物都拿给了姑娘,并叮嘱她,无论白天夜晚,千万不要走出教堂,否则两人都会没命。
我很丑,别看我,光听我说话就行。
说完,他就走了。
姑娘转身望向窗外,从炉烟袅袅一直望到万家灯火。
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祖国,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随着眼泪的流淌,那些积压的辛酸苦楚,仿佛也被冲淡了。
当夜幕再次降临,她重新感受到了月光温柔,夜色怡人,一切宁静安详。
姑娘像被阳光雨露滋润过的花朵,恢复了娇艳与红润。
只是目光触到集种种丑陋于一身的卡西莫多,总被吓得花容失色。
卡西莫多看到她紧闭双眼,便退到门外的墙角,痛苦而悲伤的缩成一团。
他从未发现自己像现在一样丑陋,像只怪物,像头牲畜,像遭人践踏的石子。
他的丑的可怕,而她美的惊人。
他告诉姑娘,自己是个聋子,但可以通过动作手势与他说话。
交谈中,姑娘得知了卡西莫多救自己的原因。
曾经有个深夜,他奉命要抢走姑娘,第二天姑娘却在耻辱柱上帮了他。
她给了他一些水,还有怜悯,他铭记于心,情愿献出生命去报答。
他说着,竭力不让眼中的泪滚落下来。
也许她己不记得这次善举,而他,永生难忘。
姑娘感动不已,对卡西莫多更多了一些感激与同情。
离开时,卡西莫多把一只口哨放在地上。
他能听到口哨的声音,当姑娘需要帮助时,可以吹响它。
11
在卡西莫多的守护下,姑娘被风暴席卷的内心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随着创伤的愈合,新的希望重新燃起,那便是她对菲比斯屹立不倒的爱。
想到阳台上逃避她的菲比斯,想到依偎他身旁的漂亮少女,想到菲比斯曾许下的海誓山盟,姑娘的心里充满了苦涩。
很快她又怪罪自己,不该被酷刑屈打成招,而那个少女,也许只是他的姐妹。
失望与希望交织在一起,她又涌起一些复杂的甜蜜。
这种爱情,愈是盲目,便愈是顽固。
当它毫无道理时,便最为坚不可摧。
一天清晨,姑娘在屋顶边上俯视广场。突然,她打了个寒噤,一滴泪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烁。
菲比斯!
她深情而狂乱的呼唤着,祈求着,就像海上遇难的人对着一艘驶过的轮船,焦急的发出求救信号。
站在她身后的卡西莫多,朝着她呼喊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制服的英俊骑士,正举起帽子向一位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丽少女致敬。
离得太远,骑士并没有听到姑娘的呼喊,可卡西莫多却看懂了这场悲伤的独角戏。
他叹息着,强咽下伤心至极的眼泪与被无视的痛苦。竭力以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姑娘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姑娘欣喜若狂。她请求卡西莫多把菲比斯带来,越快越好。
卡西莫多在菲比斯进去的一所府宅门口等待,从天亮等到天黑。
直到午夜时分,阳台上的门终于开了。
神采飞扬的队长独自骑着骏马,从卡西莫多面前快速驶过。
卡西莫多一瘸一拐的拼命追赶上,可队长粗暴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拒绝去见那个等他的人,那个深爱他的女人,那位埃及姑娘。
他不耐烦的说:“我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说完,朝卡西莫多的胸口猛踢一脚,咒骂着策马离去。
望眼欲穿的爱斯梅拉达还在原地等待,看到卡西莫多一人回来,她不禁黯然神伤。
“我没有找到他。”卡西莫多愧疚的说。
他独自承担了所有痛苦,只是不愿姑娘被菲比斯的无情所伤害。
他看懂了姑娘愤怒的手势。
知道她在斥责他,斥责他应该继续等到天亮。
从这天起,姑娘再也没见到卡西莫多,他不再到她的小屋来了。
他化为了一种悄无声息的守候。
姑娘能感觉到,
一个善良的精灵在默默注视着她,
一双温柔的大手在她睡觉时为她送来食物,
一颗细腻的心为她的窗口摆放上鸟笼和鲜花。
12
菲比斯这个情场浪子没有死,他幸运的逃过了那场灾难。
医生曾担心他活不过一个礼拜,但青春的力量占了上风,他活了下来。
他留下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便一声不响的溜回了部队。即使离巴黎没多远,他却从未想过出庭作证。
想起那场和女巫的艳遇,菲比斯感到自己像个被愚弄和嘲笑的人。这对他的名声来说,一点也不光彩。
况且,他出庭与否,对当时的司法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只需将被告绞死作为了结。
菲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
他虽然出身高贵,仪表不凡,私底下却纵情酒色,满口粗话,是个不折不扣的兵痞。
随着伤痛的远去,一颗惯于寻芳猎艳的心也开始感到空虚。
曾让他疲于应付的未婚妻百合花小姐,又他的情欲世界里占据了心头。
在一个清晨,痊愈的菲比斯骑上骏马,满脸堆笑的敲响了百合花的房门。
他一改往日心不在焉的样子,凭着百般殷勤,顺利化解了百合花心中的不悦。
听到外面一片喧嚷,两人便来到阳台上观望。
广场上,是被他甜言蜜语所蒙蔽,继而遭遇横祸的埃及姑娘。
而阳台上,菲比斯正信誓旦旦的向百合花发誓,除了你,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
混迹情场的菲比斯,那泛滥的爱抛给过太多女人。
面对手到擒来的爱情,他早已失去了真心。
所有的情感只是诉诸于一种肤浅的情欲。
它滚烫,热烈,妙不可言,却空虚缥缈,转瞬即逝。
而埃及姑娘,自幼流浪,如断梗飘萍。渴望有个真正的男子汉来保护她。
她纯洁永恒的爱,只能属于一位勇士。
当菲比斯救下她的那一刻,英俊威武的样子与她梦中的天神重叠了。
她同时坠入爱河与陷阱,无法自拔。
13
这天晚上,她在小屋里睡下,像往常一样默念着菲比斯的名字,希望再次梦见他。
突然,她浑身战栗,像触电般急忙坐起。
她感觉身体碰到了一个人。
漆黑中有一张面孔,那种阴森的感觉似曾熟悉。
她忍不住骇然大叫。
没错,正是教士克罗德。
他找到了通往阁楼的钥匙,偷偷溜进了姑娘栖身的小屋。
克罗德从公众舆论中得知,姑娘被一种神奇的方式所救下。
所爱之人没有死,他理应欢喜。
可他,又能如何去爱呢?
作为发誓献身于神职的教士,就像被关进了失去自由的笼子。
他的爱,是烈火,是铅水,更是插在心头的千把刀。
从隐修院的窗子里,克罗德能窥见姑娘的住处。
看到敲钟人和姑娘一次次的接触,看到他对姑娘无微不至,百依百顺。
甚至,他从卡西莫多的独眼里,看到了眷恋与深情。
他隐隐觉得,除了嫉妒英俊的卫队长,他也开始嫉妒这个丑陋的驼子。
在煎熬中,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全都死灰复燃。
在这个夜晚,想到姑娘还活着,肉欲便又回来刺激他。
他想起在狗窝里,窥到姑娘那明月般裸露的肩膀;
想起刑讯室里,姑娘那纤细的小腿和秀美的小脚;
想起囚车里,她仅着内衣,近乎半裸的美丽躯体……
这些销魂荡魄的形象,令他血脉偾张,欲火焚身。
他攥紧拳头跳下床,魂不守舍的奔向了姑娘的小屋。
姑娘察觉到溜进来的教士,刚一喊叫,便被他的双臂抱住。
教士不顾姑娘的挣扎,疯狂去吻她裸露的肩膀。
姑娘竭力扯住他秃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拼命躲避着如蛇蝎蜇咬般的吻。
教士大叫着,滚倒在姑娘身上,以不安分的抚摸来回应姑娘的捶打。
她大声呼救,却无人赶来。
黑暗中,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凉凉的金属东西,是卡西莫多留下的口哨。
她用尽全力猛吹了一下,刺耳尖锐的声音响起。
霎那间,教士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提了起来。
进来的这个人把牙齿咬的咯咯响,手中的短刀闪闪发亮。借着稀疏的微光,教士认出了卡西莫多。
原来他如守护神一样,一直睡在门口的地上。
为了不让刺杀恶人的脏血溅到姑娘身上,卡西莫多把这个欲行不轨的恶徒拖出了小屋。
屋外,惨白的月光照在教士的脸上。
卡西莫多不由得浑身哆嗦。他倒退几步,跪倒在地。
姑娘从小屋出来,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两个人仿佛角色互换。
教士做着愤怒与斥责的手势,咄咄逼人;而卡西莫多,卑微怯懦的瑟缩着,苦苦哀求。
教士粗暴的挥手,让卡西莫多滚回去。
卡西莫多无奈的跪在小屋门口,递上短刀。
除非先杀了他,否则不允许教士对姑娘恣意妄为。
教士狂怒的将卡西莫多一脚踢翻,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嫉恨令他如走火入魔,重复着一句致命的话:
谁也休想得到她!
14
疯狂的爱,让克罗德原本宁静虔诚的内心,波涛万丈,地动山摇。
他一次次在这种汹涌的动荡中被撕裂,被扭曲,被颠覆,被吞没。
寻常不过的爱情,遇上他这身教袍,便是邪恶的,可耻的,鬼祟的,只能隐于黑暗,不可告人。
可他抛弃一切去爱的姑娘,偏偏死心塌地的爱着一个花心浪子,对一片虚情假意倾尽真心。
无法宣泄的欲望,爱而不得的痛苦,背叛上帝的愧疚,如同一条条毒蛇,将他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他的爱,已面目全非。
如熊熊燃烧的荒原,是沸腾滚烫的岩浆,似汹涌奔腾的泥石流,以无法控制的势头,咆哮着要摧毁一切。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对姑娘强占未成的克罗德,内心充满了仇恨。
他特意求见国王,请示如何解决圣母院避难权的问题。
最终,国王下令可以不顾避难权,允许强入圣母院捉拿女巫。
这个消息被奇迹王朝的统治者乞丐王得知。
奇迹王朝是姑娘流浪卖艺时的栖身之所。
这里混乱嘈杂,汇集了流浪汉,乞丐,小偷等等最底层的人。
可所有人都对美丽善良的姑娘敬重有加。
每当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一张张粗暴凶恶的面孔全都盛开温柔之花。
他们视姑娘为妹妹,没有人不喜爱她。
为了营救危难之中的姑娘,乞丐王率领所有流浪汉攻打圣母院。
漆黑的午夜,卡西莫多没有睡,最近他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总要在巡视结束后,像一只警觉的鹰犬,站在顶楼往遥远的苍茫处眺望。
他发现沿河岸处的阴影动静异常,于是倍加注意。最终,在浓重的夜色里,他看到一条队伍的前列从街口涌出。
内心的预感告诉他,这群人此行的目的是要谋害姑娘。一场生死攸关的风暴,即将来临。
此时,黑压压的队伍已将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几十名虎背熊腰的汉子正使用铁钎和撬杠撬圣母院的大门。
突然,一根巨大的横梁横空出世。
随着一声巨响,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哭喊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营救心切的流浪汉们没有沮丧和退缩,他们又找来长梯,准备爬进顶楼的小屋。
可巨大的石块与融化的铅水仿佛从天而降。
密集的人群瞬间被冲击的七零八落,伤亡惨重。
流浪汉们万万没想到,令他们怒不可遏也溃不成军的抵抗竟然来自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也没有料到,这群看似穷凶极恶的人竟然和他一样,也是为了营救姑娘。
只因卡西莫多是个聋子,不明真相的两伙人守着同一个目的,却在误解中势不两立。
危急时刻,一阵巨大的马蹄声响彻街头。
只见火把如龙,浩浩荡荡,龙骑兵们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过来。
原来是国王听闻混战,特意派巡检使赶来救援。
而骑兵队的统领,正是菲比斯队长。
一时间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在骑兵队强有力的冲击下,流浪汉们溃不成军,最终四散而逃。
危机解除,卡西莫多欣喜若狂。
他向鸟儿一样,飞速奔向姑娘栖身的小屋。
可打开门,屋内却空无一人。
在他的严密保护下,姑娘还是被人劫走了。
卡西莫多惊惶失措,急的直跺脚。
他狠狠的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对着墙角狂呼乱叫,疯狂的在教堂上下奔跑。
石板上尽是他揪下的红棕色头发,教堂的各个角落,暗道和密室都留下了他失魂落魄的身影。
他不落下一处,反反复复的寻找。
可火把照亮的,只是他那悲痛欲绝的面孔。
姑娘如同人间蒸发,遍寻不到一丝踪迹。
15
月黑风高,水流湍急。
一条小船缓缓朝塞纳河的右岸荡去。
坐在船头的人一袭黑衣,黑风帽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他隐于暗夜中的瘦削身影。
他每划动一下船桨,黑袍的宽大袖子便迎风摆动,就像蝙蝠张开了翅膀。
他未发一言,甚至听不到他的喘息,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
只有来来回回的划桨声与千层浪的沙沙声在黑夜里回荡。
船上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紧挨着他的白衣少女。
她正是从避难小屋消失的爱斯梅拉达。
睡梦中的她被巨大的喧嚣惊醒,立刻被窗外的可怕景象吓坏了。
冲天的火光,晃动的人影,激烈的喊杀,混乱的搏斗,犹如一群妖魔鬼怪在黑夜里兴风作浪。
她逐渐意识到,这些人要把她抢走,重新送上绞架。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接二连三的厄运。
想到曾憧憬的未来,希望,菲比斯,将再次化为泡影,姑娘不禁悲从中来。
她跪倒在床上,双手抱头,浑身颤抖。
突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两个男人走进屋内。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安慰她,不要害怕。
姑娘抬头一看,原来是她在奇迹王朝曾搭救过的一位流浪诗人。
诗人告诉姑娘,有人要把她抢走重新送上绞架。作为朋友,他要救姑娘于危难之中。
看到诗人身旁的同伴,沉默寡言,浑身被黑袍遮的严严实实,姑娘隐隐感到不安。
可出于恐惧和不知所措,她任凭他们带着,走下空荡的楼梯,穿出漆黑的教堂,踏上河滩栅栏旁提前藏好的一只小船。
在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喧嚣声中,小船靠了岸。
姑娘心慌意乱,独自跳下船。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内心如同这夜雾一样茫然。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只剩下黑衣人和她一起站在码头,流浪诗人已不见踪影。
是的,诗人走了。
可怕的喧嚣声令他心惊胆战,担心被骑兵抓住,被逃亡的人连累。
他对人生无限眷恋,况且他的同伴,那个他曾有过一些交集的黑衣人,看起来很愿意独自照料姑娘。
思前想后,等船一靠岸,流浪诗人便悄悄离开了。
察觉到只能与陌生人独处,可怜的姑娘吓得浑身哆嗦,面无血色。
她想呼喊,喉咙却像被一双铁腕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突然,黑衣人那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往河滩方向走去。
她有气无力,任这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着。
如一丝轻飘飘的飞絮,不知命运让她落往何方。
四下寂静无声,河岸一片荒凉。
当姑娘精疲力尽的时候,黑衣人已把她带到了河滩广场。
逐渐明朗的月色,让她看清了眼前耸立着的绞刑架。她立刻明白了身在何处。
黑衣人也停下脚步,面向她,猛然掀开风帽。
四目相对,姑娘吓得魂飞魄散。
啊,又是他!
16
惨白的月光下,教士不像个活人,而像个幽魂。
河滩广场,于他那可悲的爱情而言,是心驰神往的起点,也是情难自控的终点。
命运把彼此又交给了对方。
他即将决定她的生死,而她,即将决定他的灵魂。
教士声音颤抖,内心惶惑。
他像笼中的困兽,不停的来回走动。
他紧抓着姑娘的胳膊,指着绞刑架,急切的让姑娘做出抉择。
他爱她,完全可以带她逃出生天,只要她愿意。
姑娘挣脱他的手,扑倒在绞刑架下,海藻般的长发遮没了全身,犹如美丽的圣母。
她转过秀丽的脸,吐出一句锥心刺骨的话。
你比绞刑架,更令我厌恶!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划破了教士所有的希望与尊严。他垂下头,感觉自己成了最不幸的人。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本是人之常情,于他却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不顾一切,离经叛道,自暴自弃。甚至愿意掏出自己的心肝来表明爱意。
可一切无济于事。
这个善良娇柔的姑娘,灵魂里全是深情与宽恕,却只对他一个人狠毒。
因为她不爱他,所以,他变坏了。
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进她的地狱。可姑娘,却不要他这个罪人!
他的面容粗暴而高傲,语气却哀怨而温柔。
说着,他用手捂住脸,哭的全身颤抖。
忽然他两腿一软,如同一栋建筑垮塌下来似的,一头栽倒在地。
教士就这样抽泣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如梦初醒的爬起来,用手抚去满面的泪痕。
可姑娘只是冷冰冰的看着他,满脸憎恶。
他的痴心,他的信仰,他的地位,他的眼泪,他的生死,乃至他的灵魂……他放弃了引以为傲的一切,爱她爱到走火入魔,面目全非。
哪怕这份爱汹涌澎湃,惊天动地,于她的心里,却未泛起一丝微澜。
爱的反面不是恨,更像是冷漠。
他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姑娘也只是这样,冷眼旁观。
仿佛这只是教士的自我感动,与她无关。
教士哀怨的乞求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软弱,卑微,可怜。
只要姑娘肯说一句宽恕的话,他便可以救她。
他毕恭毕敬的跪在姑娘跟前,渴望聆听一句情意绵绵的话语。
可他听到的却是,“你是个杀人犯!”
他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却凄厉无比。
杀人犯,那又怎样?他一定要得到她!
这个疯女人,要么进坟墓,要么进教士的床帏!
他恶狠狠的说着,肆无忌惮的把姑娘紧紧抱住,眼睛火花四溅,狂吻犹如骤雨。
姑娘拼命要挣扎出魔鬼的怀抱。
她大声怒斥着可恶的教士,老家伙,丑八怪,她要揪下他那丑恶的白头发,扔到他的脸上。
从心爱的人口中迸出这些斥骂与羞辱,令教士面红耳赤,狼狈不堪。
他松开了姑娘,颓然垂下头,整个人被厚重的忧伤包围了。
姑娘只属于菲比斯,她那英俊的菲比斯。
听到这个名字,教士犹如被烧红的烙铁烫到。
他目露凶光,一把抓住姑娘,拼命摇晃着将她推到,然后攥住她的纤手,在地上拖着,往一座塔楼的拐角跑去。
“最后问一次,你愿意服从我吗?”
可他只听到姑娘斩钉截铁的回绝。
最后一缕希望燃尽,教士的心重新化为顽石。
爱,使人绝处逢生,也能将人置之死地。
他高声叫道,“隐修女,埃及女人在这儿!出来复仇吧!看紧她,我去找捕快,你马上就要看到她被绞死了!”
伴随着一阵毛骨悚然的狞笑,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从窗洞口伸出,犹如铁钳般把姑娘的手肘紧紧抓牢。
仿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成了一道枷锁。
16
隐修女森森的笑着,声音既恐怖又悲惨。
姑娘有气无力的转向窗洞口,透过铁栅栏看见一个消瘦的影子,一头花白而蓬乱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面容。
这鬼魅般的形影令姑娘心惊胆寒,却不知因何触怒了她。
早在广场卖艺时,每次经过这里,隐修女总是对她喷涌出喋喋不休的咒骂。
她战战兢兢的问道,“我怎么得罪您了,您竟这样恨我?”
隐修女以嘲弄而痛苦的腔调叫喊起来,“你把我怎么了?埃及女人!听着,我曾有过一个孩子,你明白吗?……”
二十年前,隐修女还是个名叫帕盖特的俊俏姑娘。由于父亲早亡,家境一落千丈,只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红颜多薄命。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家里连一根柴火棍都没有了。
穷困潦倒的帕盖特自此走上了堕落的道路,十四岁的她当了妓女,沦为众人的玩物。
这个容貌娇艳,笑靥如花的姑娘,原本像一件宝贝,可一旦卖弄风情,到了人人都可亵玩的地步,也就不值钱了。
以色侍人的光景过了几年,帕盖特就变得人老珠黄。青春美貌一旦远去,伴随她的便只有辱骂与嘲弄。
在这红尘中,她形影相吊,无依无靠。
再也没什么人可去爱,也没什么人去爱她了。
无尽的孤独与空虚中,她很想有个孩子来填补心灵,于是日夜祷告。
慈悲的上帝怜悯了她,不久后,她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
她高兴的发狂,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
她对这个软乎乎圆滚滚的小宝贝又是流泪,又是亲吻,又是爱抚,仿佛再也感受不到寒冷和饥饿,孤独与悲伤了。
帕盖特有了女儿,便又有了快乐,活力与美貌也随之恢复。
于是她继续之前的堕落生活,将赚来的钱悉数用在女儿身上,将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堪比国王最疼爱的公主。
最令人惊叹的,是她为女儿亲手缝制和刺绣的一双粉红小鞋,小巧别致,精细考究。
穿在女儿那玫瑰色的漂亮小脚上,简直像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有一天,家乡来了一群流浪的埃及人,他们皮肤黝黑,相貌丑陋,装束古怪。他们煞有其事的称会给小孩看手相,并说的天花乱坠。
帕盖特也想知道女儿将来命运如何,就抱着她去见那些埃及女人。
花朵般的女儿使埃及女人惊叹不已。尤其是那双美丽的小脚和粉红小鞋,更令她们交口称赞。
她们轻轻的抚摸她,忍不住的亲吻她,预测她将来命中大贵,会成为一个绝代佳人,一个贞洁女子,一位尊贵王后。
此番预言令帕盖特扬眉吐气,无比自豪。第二天,当女儿熟睡后,她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虚掩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她走到街上,向一位女街坊讲述了这种自豪以及其它种种惊人的事情。等她回到家,却发现房门大开,床上空空荡荡,女儿不见了。
留给她的,只有掉落在地的一只粉红小鞋。
没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她发疯似的冲出门,扑到楼下,用头拼命的撞墙,呼天抢地的哭嚷着。
她披头散发,神情恍忽,到处乱窜,就像一只丢失幼崽而疯狂的母兽。
就这样,她疯疯癫癫凄凄惨惨的哀嚎着,眼睛里像冒着火,把所有的眼泪都烧干了。
她曾跑到埃及人的营地,可人已经全部离开,不知所踪。
只留下篝火的残烬,一些山羊粪,和女儿衣裙上的缎带,以及点点血迹。
有人告诉她,据此情形可以确信,这是埃及人在灌木丛里举行巫魔会,把一个小孩生吞活吃掉,是他们保留的习俗。
可怕的结论击碎了帕盖特最后的幻想。
她没有哭,翕动着嘴唇想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第二天,她的满头青丝成了白发。
再然后,她就如一朵浮云,消逝无踪。
……
隐修女说着,时不时的好像在亲吻什么东西。
她流淌着爱,又宣泄着恨。嘶哑的声音在漆黑的洞穴里回荡,尤为凄苦与悲凉。
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她受了十五年苦,也祈祷了十五年。
每每想到她那幼小的孩子,如此天真烂漫,却被埃及女人偷走并残忍吃掉了,她就痛苦的把头往墙上撞。
可现在,复仇的机会来了。她捉到一个埃及女人的孩子。
若不是铁栅挡着,她非要撕下埃及姑娘的肉,嚼碎她的骨头。
隐修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带着复仇的快意厉声狂笑。
姑娘简直魂不附体,她哆哆嗦嗦的双膝跪下。
任凭她如何凄婉的求饶,隐修女不为所动。
她只是机械而冷漠地重复着,埃及女人!还我孩子!否则你就去死!
她摸索出一只小鞋,这是女儿唯一留下的东西,也是她十五年凄苦岁月的慰籍。
蹉跎半生,她只想知道同样的一只在哪儿。
哪怕在世界尽头,她也会跪着去找到它。
此时,天色已亮,可以清楚看到隐修女的掌心那双小鞋的颜色与形状。
姑娘惊叫一声,颤抖着从脖颈上取下的护身符。
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鞋。
鞋上缝着一张羊皮纸,写有一行小字:
当同样一只小鞋找到,母亲就会伸出双手将你拥抱。
17
墙和铁栅栏横亘在离散了十五年的母女中间。
隐修女深情的亲吻着姑娘伸进窗洞的手,在阴暗中静静的泪如泉涌。
十五年的辛酸苦楚全都化为了滂沱大雨,一滴滴倾泄在这可爱的纤手上。
忽然,她直起身来,拨开额前的乱发,转身到屋角找来一块大石板,用尽全力朝铁栅栏砸去。
这个瘦小衰弱的女人,此刻比母狮子还要凶猛。
借助母爱这种超人的力量,铁条很快被全部砸断,姑娘被拖进了小室。
她把姑娘轻轻放地上,又紧紧抱在怀里,在狭小的地洞里走来走去,仿佛这还是她那粉嫩的小婴儿。
她抚摸着女儿丝一样的秀发,吻她的脚丫,膝盖,额头,眼睛,仿佛这一切都使她心醉神迷。
她忽而放声大笑,忽而泪流满面,疯癫了也陶醉了。所有悲欢离合交织在一起,又变得喜悦不已。
她在家乡继承了一点遗产,只要逃出去,母女二人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日子。
想到这些,她又是大笑,又是拍手,仿佛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
此时,兵器的撞击声与奔驰的马蹄声从河岸方向传来,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令姑娘惊恐万分。
她一头扑进隐修女的怀抱,请求母亲一定要救救她。
她不知所犯何罪,却被判了死刑。来追捕的人今天就要将她送上绞架。
死刑?!隐修女如遭晴天霹雳,打了个趔趄。
她直直盯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纹丝不动。
一切犹如一场梦。
想到这个水灵灵的,爱着她的女儿,即将当着她的面被夺走,她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瘆人的狂笑。
这件事绝对不行!仁慈的上帝不允许这样做!
隐修女猛然站起身。
她眼睛干涩,心里犹如火烧,时不时揪下一把花白的头发用牙齿咬断。
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如笼中的困兽,焦躁不安,来回踱步。
最终,她抱起女儿,将她藏在石室的角落里,再把水罐和石板挡在她前面。
这样,从外面便看不到她了。
安顿就绪后,一片嘈杂的刀剑声,马蹄声,人声,在小室周围停住了。
为首的指挥官刚一下马,便凶相毕露的朝窗洞走来。
隐修女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面临的这场盘问,犹如踏着刀尖越过万丈深渊。
女儿的性命取决于,她是否能泰然自若的处置。
于是,母亲便将生死置之度外。
唇枪舌战,几番交锋。
指挥官对这个胡说八道的疯婆子满腹狐疑,却始终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他失望的转回身,向四周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跃上马背,悻悻离去。
经历了生死攸关,命悬一线,提心吊胆的母亲,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姑娘就一直缩在角落里,吓得气也不敢出。
母亲与指挥官斗智斗勇的情景,那焦虑万状的一言一行,全在她脑海中回响。
多少次,她在万劫不复与生机一线间徘徊。
而现在,得救了。她终于能脚踏实地,平复惊惶的心情。
此时,她听到一个声音向巡检请示,镇压乱民已结束,要求回到自己的队伍。
这声音如此熟悉,她的心为一颤。
这正是她的心上人,她的保护神,她的靠山,她的庇护所,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菲比斯。
她思绪万千,一跃而起。
隐修女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如飞蛾扑火般冲到窗洞口,发出了一声致命的呼唤,菲比斯!
18
窗洞口再次被人马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壮汉带着鹤嘴镐和撬杠,要挖出一个可以进入的墙洞。
隐修女守在窗洞口,两只手就像野兽的利爪一样撑在窗台角。
她凛然环顾着面前的兵卒,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凶蛮。
她一言不发,两眼却炯炯发光,像一只与敌人对峙的母狼,令兵卒们心惊胆战。
她用身体护住女儿。
听着她梦呓般喃喃念着,菲比斯。
菲比斯和巡检说完话就策马离去,狡猾的指挥官却没有走远。
当隐匿的猎物露出踪迹,危机便又卷土重来。
沉重的基石摇摇欲坠,隐修女猛扑过去,想用身体顶住。
可巨大的石头过于沉重,她一脱手,石头便顺着撬杠滑落地下。
所有的庇护顷刻瓦解。
隐修女气的头发倒竖,口吐白沫。干脆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堵住缺口。
她双臂扭曲,头在地板上撞得咚咚响,用嘶哑的嗓子不住叫喊着,咒骂着。
她那样凄惨,痛苦与疯狂,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猛兽。
兵卒们望而生畏,没有人敢往前一步。
指挥官无动于衷,只是冷酷无情的发出进攻的命令。
此情此景,隐修女突然起身,跪了下来。
她拨开挡在脸前的乱发,把两只擦伤的瘦手垂落在大腿上。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的皱纹凄然滑落,仿佛是冲刷河床的急流。
与此同时,她开口了。
声音却是那样哀婉,那样顺从,那样温柔,那样令人心碎。
她恳请各位大人听自己一言,放过这个姑娘。
这是她从前丢失的小不点儿,她日夜思念的亲骨肉。
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愿将自己的底细原原本本禀告……
往日的酸甜苦辣,今夕的悲欢离合,仿佛都从一口幽深的井里倾倒出来。
她吞悲饮泣的倾诉,合掌祈求的动作,让人伤心的微笑,泪水盈眶的目光,还有那辛酸的叹息,痛苦的呻吟,无一不叫人泪水涟涟。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沦落风尘的帕盖特,不再是虔诚悔罪的隐修女,不再是凶蛮癫狂的疯婆子,只是一个情凄意切,爱如深海的母亲。
她不再作声了。
威风凛凛的指挥官眉头紧蹙,把脸转向一边。
他极力掩饰了虎目中即将滚落的眼泪,也极力克制了铁石心肠被融化而生出软弱情感。
他忍住这一切,口气生硬的说,“这是国王的旨意!”
刽子手和捕快闯进了小屋。
隐修女不再做任何抵抗,只是朝惊恐万分的女儿爬过去,伏在她身上,紧紧的抱住她,拼命的吻她。
母女俩就这样躺在地上。
她们依偎着,拥抱着,仿佛是两棵盘根错节的树,谁也无法把她们分开。
刽子手将母女二人从地洞里拖了出来。
此时,太阳冉冉升起,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晨曦里。姑娘在这金光的映照下,犹如静谧的睡美人。
刽子手把绞索套在她那优美的脖颈上,心中不胜怜悯。
不幸的姑娘抬起眼睛,看到上方的绞架犹如恶鬼,伸着瘦骨嶙峋的臂膀,要将她揽入怀中。
她不由得浑身战栗,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刽子手乘机松开母亲紧抱犯人的双臂,扛着姑娘踏上梯子。
在他往上攀登之时,地上的母亲忽然怒目圆睁,神色骇人。
只见她如猛虎扑食般,一跃而起,冲向刽子手,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刽子手没有松开姑娘。人们好不容易才把他那血淋淋的手臂从母亲的牙齿中拔了出来。
母亲耷拉着头,万念俱灰。
她以命相博,竭尽全力,却无法阻止这种失去。
她日夜祷告,悔罪一生,只等来更绝望的结局。
重逢之日,也是死别之时。
她的心仿佛经历了千刀万剐,油煎火炙,痛到了极致,没有了声息。
人们狠狠的推开她,她就倒了下去,脑袋重重的砸在石板上。
血流蜿蜒出一道小河,她再未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死了,空留遗恨。
19
失魂落魄的卡西莫多再次踏上通向钟楼的楼梯。
救下姑娘那天,他攀登时是那样兴奋与得意,如今,他却低垂着脑袋,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也几乎没有了呼吸。
他数十上百次的在教堂寻找。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高到低,从纵到横。
他东奔西跑,狂吼乱叫,疯疯癫癫,悲痛欲绝。
反反复复,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终于确信,姑娘已不在教堂。
他心如死灰,跌倒空荡的小屋旁。就这样蜷缩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只是不时发出一声没有眼泪的呜咽,如同夏天没有雷鸣的闪电。
天色微明时,他忽然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圣母院的顶层。
那个人步伐庄重而缓慢,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想越过屋顶看见些什么。
卡西莫多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副主教克罗德。
教士以这种倾斜的姿势从卡西莫多头顶经过,却丝毫没发现他。
卡西莫多突然想到教士有一把通往小屋门道的钥匙,想起他曾有两次对姑娘图谋不轨。
一次是指使自己在深夜掳走她,另一次是意图非礼而被自己制止了。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想起许多细节。
种种疑点最后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确信是副主教抢走了姑娘。
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对卡西莫多来说,非以鲜血和死亡才足以泄愤。
可偏偏是副主教克罗德,他满怀敬爱的养父,他忠心耿耿的主人,他感激不尽的恩人。
姑娘与副主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
它们拉扯着,撞击着,水火不容,难以取舍。
如同缠绕的藤蔓,成为卡西莫多心中不断增长的痛苦。
为了弄清副主教此行的目的,卡西莫多跟随他爬到了钟楼的顶层。
黎明时分的清新霞光映照着一切,晨风吹拂,鸟鸣啁啾。
檐槽裂缝中长出的紫罗兰于清风里曼妙的摇曳,几朵云絮朝着浩渺天际的另一端飘去。
凭栏远眺,此时的景色绚丽迷人。
教士背朝他,伏在一面栏杆上。
这良辰美景,在教士的心中全然不存在。
他心无旁骛,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似乎已灵魂出窍,魂飞天外。
唯独眼睛还活着,全神贯注的眺望着远处。
显然,他正处于生命最激烈动荡的时刻。哪怕此时天崩地裂,他也毫无察觉。
卡西莫多顺着教士的视线望过去,于是明白了教士被勾魂摄魄的缘由。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民众和一些士兵。一名壮汉肩扛一位穿白衣的少女,正在往绞刑架上攀登。
卡西莫多辨认出来了,是她!
看到姑娘的脖子已套上了绳结,他怒目圆睁,心如刀绞。
绞索转了几转,姑娘左右摇动,全身可怕的抽搐了几下,犹如一只折翼的蝴蝶,一片零落的花瓣。
教士为了看的更清楚,索性爬上栏杆跪了下来。
就在最惨绝人寰的恐怖瞬间,他猝然发出一阵丧心病狂的狞笑。
能发出这样笑声的,绝非人类。
他滑进地狱,成了魔鬼。
卡西莫多听不见这种笑声,却看懂了教士邪恶的表情。
他明白了一切。
极度的痛苦化为了疯狂的一扑。
他用两只巨掌狠命一推,把魔鬼般的克罗德推进了他正凝神俯视的万丈深渊。
教士惊叫一声,便掉了下去。
犹如被击中的飞鸟,坠落着,飘摇着,挣扎着。
他刚想抬头喊叫,却看到头顶上方,卡西莫多那张可怕的脸,他的独眼燃烧着复仇的烈焰。
而下面,是两百多英尺的高度,是让他粉身碎骨的石板路,是幽幽暗暗的无尽深渊。
卡西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拖上来。
可他并不看教士一眼,只是凝视着河滩,凝视着绞架,凝视着姑娘,凝视此刻他在世上的唯一目标。
他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唯有那流过一滴泪的独眼,此刻像被灌进了整个大海,悲伤决堤,泪流成河。
教士满头大汗,鲜血淋漓。
他如此可怕的在檐槽上垂死挣扎着。
他吓得半死,气的发狂,也用尽了余力。
虽心有不甘,却徒劳无用。
最后,不幸的人把眼睛一闭,松开了死命抓住檐槽,如脱落的瓦片,急速坠落下去。
痛哭流涕的卡西莫多垂目俯视,教士已横尸钟楼下,不成人形。
他再抬眼望向埃及姑娘,只看见那悬吊着的白色身影,于临终前最后的战栗。
胸腔内奔涌的痛苦几乎将他掀翻在地。
内心忽明忽暗的微光仿佛全被熄灭,徒留余烬,随风而散。
那些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的深情;那种小心翼翼,一尘不染的爱意;那份连接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美好的东西,全被连根拔起,荡然无遗。
凄凉的苍穹下,他只剩一句撕心裂肺的悲鸣,“啊!这就是我深深爱过的一切呀!”
20
傍晚时分,教士支离破碎的尸体被司法官们抬走。
人们认为他被魔鬼偷走了灵魂,没有将他葬入圣地。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他本该至死不渝的追随上帝,却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女人。
欲望与神性苦苦缠斗,他离上帝越来越远。
他那处心积虑的爱,最终催开一朵疯狂的恶之花,将自己无情反噬。
菲比斯队长和美丽富有的百合花小姐结婚了。
让一个滥情的浪子把感情只投入到一人身上,无异于让他为一颗树放弃整片森林。
看似完美的婚姻,却是他不堪折磨的痛苦结局。
而埃及姑娘,她美丽善良,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教士觊觎她的美貌,菲比斯玩弄她的真心,爱情沦为她的祭台。
她在飞蛾扑火的盲目里,谎言编织的陷阱中,爱而不得的疯狂下,兜兜转转,香消玉殒。
教士与姑娘死去的那天,卡西莫多也消失了。
如同晨光消逝,露水蒸发,从此了无踪迹。
大约两年后,人们在用来收纳处死者尸体的地窖里,发现了两具搂抱在一起骷髅,姿势颇为古怪。
一具是个女人,身上还残留着白色衣裙的碎片,脖子上挂有一个装饰着绿玻璃片的小绸袋,里面空无一物。
另一具是个男人,他骨骼怪异,脊柱歪斜,两条腿长短不一。
不过,他的颈椎丝毫没有断裂的痕迹,显然是生前自愿来到这里,并死于此地的。
人们要将他与所拥抱的那具骨骼分开时,只轻轻一触,他便在霎那间化为尘土。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爱情的平台上。
历经百转千回,各种各样的爱逐一被时间或了解,或推翻,或证明。
人们相信,是纯洁高尚的灵魂将两人连结在了一起。
他们相互融合成一个天使,进入天堂,永不分开。
最终,丑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
它们相依相偎,散发出动人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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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二姐,有感而发就会写一写。
《巴黎圣母院》——这个爱恨纠缠又震撼心灵的名著故事,愿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