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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记非重生非穿越石头与水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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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如。

据说她娘在产期前看她爹的美妾不爽,直接将人抽打成烂羊头,还跟她爹大吵了一架,动了胎气。于是,原本该九月的日子,谢莫如提前生在八月初。听下人回说生了个闺女,她爹叹口气道,“千万不要她像母亲才好,就叫莫如吧。”

当然,这是据说。

具体如何,谁都不清楚。便是有清楚的,也没人会当着谢莫如的面儿讨论她名字的来历,何况是这样的来历。

只是,谢莫如自有记忆来便没见过她娘传说中抽打她爹美妾的彪悍,更多时候,她娘都是在自己院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谢莫如小时候偶听丫环婆子们私下议论,“成天没个话音儿,大奶奶这样,大姑娘也这样,老爷一年来不过三五趟,咱们这说是主院儿,清静的跟庙似的,亏得大姑娘受得了。”

谢莫如没觉着有啥受不了的,她觉着清静挺好的,她倒是有些受不住宁姨娘的花团锦簇,当然,人得意些,花团锦簇也是应有之意。

她母亲方氏鲜少出院门,谢莫如其实也不大喜欢出去,但,身为谢家的大姑娘,没被家里人遗忘,说来也是幸事一桩。听到太太着人来叫她过去说话,她身边的丫环婆子一个个喜气盈腮,高兴的跟过年一般。张嬷嬷笑,“前儿刚送来的新衣裙,大姑娘不是最喜欢藕合色么。如今春暖花开的,穿那身绣玉兰花的就很好。”

谢莫如正在院中窝圈椅里看书,闻言道,“依嬷嬷的意思。”她过去同母亲道,“娘,约摸中午要在祖母那里用饭的。”

方氏正在修剪院里的一株杜鹃树。杜鹃花多生长在山上,且多矮植,如她们院里这般长成合抱粗的冠盖亭亭的花树的委实罕见,甚至她们院子便因此杜鹃树闻名。方氏并不理会别的花木,唯爱此杜鹃树,日日修剪照料,比对亲闺女谢莫如精心百倍。方氏听到谢莫如的谢只是略点头,并不加以理会,就继续照顾此树了。

谢莫如换了新衫,她年纪渐长,近年换了孩童时的双丫髻,改梳垂挂髻,饰以光华雅致的珠花,很有些少女的柔美。只是谢莫如素来沉静,不若异母妹妹谢莫忧活泼讨喜,奶嬷嬷张氏常这般念叨谢莫如,“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姑娘别总是不说话,太太疼你呢。”

谢莫如道,“我知道,祖母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讨人喜欢便会令人喜欢的。许多时候,喜欢并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情势。她母亲膝下只她一女,父亲的真爱宁姨娘已生养一女三子,这就是实力的证明。太太如何会喜欢她这个空有名分的嫡长孙女越过宁姨娘所生的孩子呢?便是为了百年之后考虑,谢太太也自心中有数的。

张嬷嬷絮叨着与大丫环静薇并两个小丫环服侍着谢莫如去谢太太院里去,谢莫如到的时候,太太屋里正是热闹,宁姨娘一见谢莫如便道,“大姑娘快来,太太今日得了好东西,见者有份,我连忙令人把大姑娘叫来,不然都便宜了莫忧这个猴儿。”

谢莫如在离开主院的时候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眼中带着一些欣喜,却也在矜持的范围内,很符合她沉静的性子。不要问谢莫如小小年纪如何有这等心机,说来却也不是心机,只是谢莫如觉着,每日都要应付这些人,纵如今日难得不上课的休息时间也不得安静,她心下生倦,却不便表现出来。于是,提前预备好几样情绪,对大家都好。谢莫如先向谢太太请了安,她非但面部表情调整的好,声音也是恰到好处,“太太这儿的东西,必是好的。妹妹生得漂亮,给妹妹使吧。”张嬷嬷总絮叨她不知说话讨谢太太的喜欢,真是冤枉她了,谢莫如觉着自己在人情对答上还好。

宁姨娘笑,“你是做姐姐的,咱们家的大姑娘,有什么都该是你先挑。”又问谢莫如早上吃的可好,昨晚睡的可好,种种周全,不必细述。就是谢莫如每每瞧见宁姨娘这张对她关切备至的脸时,都有种错觉,仿佛宁姨娘才该是她的亲娘。说真是,她亲娘也从没哪天这样问她一问哪。所以说,世上的事多是不按常理来发展的。如她娘,膝下只她一个闺女,母女俩住在一处,每天却鲜少说上一句半句。如宁姨娘,与她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她爹的宠妾,却是对她周全体贴,似与亲娘别无两样。而且,宁姨娘这种妾室与她娘这种正室应该是天生的敌对关系,但,宁姨娘的贤名广播帝都城,她娘……再有,别人家妻妾相争如何东风西风的折腾,到宁姨娘这里,纵使如今占到上风,也事事公道,对她们母女院中的用度素来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而且,家中东西,但有谢莫忧的便有她谢莫如的。哪怕是宁姨娘的私下补贴也一样。以至于谢莫忧觉着,宁姨娘不似姨娘,倒很似青天。

有宁姨娘这等青天在,她母亲蜗居不出,谢太太自然要倚重一二的。何况,据说宁姨娘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还与谢家颇有渊源,家下人都说宁姨娘才是她爹真爱,谢莫如觉着,她爹与宁姨娘大约也是真爱的,不然,她爹也不能除了宁姨娘再无他宠。不然,宁姨娘也生不下三子一女。只是,真爱的不够圆满,她娘蜗居杜娟院占了宁姨娘正室之位。她每天还要出来晃啊晃的提醒她爹,呐,当初没娶真爱的女人做正室,多么遗憾多么心痛啊。每思及她娘与她在真爱中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谢莫如哪怕素来沉默寡言,心里也要暗暗爽一爽的。

听了宁姨娘对自己的一套关心,谢莫如不喜说那些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对宁姨娘道了声谢,谢莫忧腻在谢太太怀里半是撒娇并是抱怨,“姨娘对姐姐比对我好。”看吧,宁姨娘对她好的,连自己亲闺女谢莫忧都嫉妒了。

谢莫如端正的坐在谢太太右首的黄花梨交椅中,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谢太太拍拍谢莫忧的脊背,笑道,“你们是亲姐妹,如何计较这个,没的叫人笑话。你也只小你大姐姐一月,要学着你大姐姐一般稳重方好。”

谢太太身边的大丫环素蓝捧上茶来,谢莫如接了,听素蓝笑道,“今儿太太叫进宫,宫里娘娘赏了太太两套头面,太太说姑娘们大了,给姑娘们插戴。”

姐妹两个一并起身道谢。

谢太太摆摆手,命两个孙女坐了,仍是将谢莫忧揽在了怀里,笑,“这是宫里的新鲜头面,一套红宝石,一套紫晶的,还有几样难得的衣裳料子,我这把年纪,用这样鲜亮的东西不像话了,你们姐妹喜欢哪个,自己分去。”

宁姨娘笑,“大姑娘是做姐姐的,大姑娘先挑。”

谢莫如便道,“妹妹小,还是妹妹先。”

谢莫忧已自谢太太的怀里起身,精灵一般凑到谢莫如跟前,拉着谢莫如的手笑,声音如出谷黄莺,清脆动听,“刚我是跟姐姐说笑的,姐姐不先挑,我是再不敢先挑的。”谢莫忧形容与宁姨娘酷似,她小谢莫如一月,漂亮的仿佛三月晨间露珠,生性活泼,娇憨明媚,阖家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谢莫如也挺喜欢谢莫忧,她与母亲在谢家已近半个隐形人,谢莫忧近年却屡有妒意,可见这孩子心里仍是放不开嫡庶。能让漂亮的谢莫忧产生嫉妒,谢莫如深表荣幸。

两人推让一番,谁都不肯先挑,宁姨娘笑与谢太太道,“咱家姑娘都是知礼的,小姐妹这般和睦,都是太太教导的好。”

谢太太微笑颌首,她老人家如今也不过五旬左右的年纪,岁月却如此厚待,未并见老态,反更添雍容,哪怕宁姨娘这样的绝色人物虽艳光照人,在谢太太面前却显着单薄了些,可想而知谢太太年轻时的光景了。据说宫中深受陛下爱重的谢贵妃较谢太太年轻时都要稍有逊色。

谢太太膝下二子一女,孩子不多,个顶个出息,闺女在宫为贵妃不说,膝下三皇子已十岁,深受陛下喜欢。两个儿子,长子谢松,如今刚过而立,已官居五品户部郎中,次子谢柏刚刚春闱结束没几日,金榜未出,谢柏邀三五好友去庄子上约看杏花。不论春闱成绩如何,起码谢柏这种心态就很难得。用谢柏的话说,他们这种人家,子弟便是不科举也无妨,捐个官打点个差使什么的易如反掌,他还一路用功考上举人,更于这弱冠之间入贡院春闱,在官宦子弟中,谢柏是相当出众的人物。何况他生的眉眼风流俊俏,又有这样的家世才干,货真价实的功名在身上,一姐在宫为贵妃,一兄为五品郎中,更兼其父乃刑部尚书,谢柏虽未定亲,但有意谢家儿郎的媒人们几将谢府大门踏平。谢尚书仍是坚持让次子考出进士再论亲事,更为体面。

谢太太有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女,实在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宁姨娘恭维着婆婆,倒不完全出于拍马屁需要,实在宁姨娘觉着,倘若女儿学到婆婆三成手段,下半辈子也不必愁的了。

谢太太见孙女知礼,笑道,“特意叫了你们来挑,实是为了你们能各合了心意。姐妹知道礼让,也是好事,既然都不先挑,那就我挑了。大丫头今天穿的藕合衫子,这套嵌紫晶的倒是正好相配。二丫头身上不是大红就是桃红、银红、粉红、樱红,便给你这套红宝石的吧。”

二人都道了谢,谢太太笑,“你们如今还小,一整套的首饰还用不上,且自己收着。这些料子小姐妹商量着选吧,下晌有绣针坊的裁缝过来量尺寸,丫头们大了,多做几身新鲜衣裙,也好学着梳妆打扮,就是出门也体面。”

宁姨娘忙道,“往常她们姐妹每季十套新的,既这般,就各人再添五套。”前刚得了当季的新衫,如今谢太太要再为孙女裁衣,宁姨娘心中已有腹稿,此刻脱口而出。

谢太太笑,“闺女不同于儿子,儿子穷养,是免得养出骄娇之气来,不然,真纵出个败家子,未免辱没家族名声。闺女则要娇养,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用不起,如今孩子们长的快,论季裁衣若长了短了的倒麻烦,以后每月都叫绣针坊的人过来,不必多算,一月起码各人六套新衫。孩子们不比小时候,如今大了,出去走动的事渐多起来,这份例也该涨一涨了。这是公中份例,余者我偶给你们的料子首饰,有喜欢的就挑出来用,料子也一样,你们身边都有通针线的丫环,喜欢什么样的,叫她们做去。我就爱看小姑娘家打扮得鲜亮伶俐的,方招人喜欢。”前面教导宁姨娘,后头是对姐妹二人说的。

听谢太太这番话,宁姨娘难免心下尴尬,不是她为人小气,实在是谢家多年规矩就是每人每季十套新衣,这并不是说谢家真就节俭到每位姑娘每季只有十套新衫,只因余者不够的都是各房自己私房去做去裁去绣,不然,断不敢出去见人的。公中的事,宁姨娘想着再加五套也差不厘了,不想谢太太忽然这般大手笔,相较之下,倒显着她小家子气了。宁姨娘面儿上一笑,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洁白纤细的颈项,大有楚楚之意,“还是太太有见识,我受教了。”

谢太太没什么欣赏宁姨娘纤楚之态的意思,谢莫如欣赏了一回,觉着美人就是美人,这一低头就是一段风情了,真爱的眼光果然不错。谢太太提点了宁姨娘一回,也很给宁姨娘面子,拍拍她的手,“不急,慢慢来。”

宁姨娘此方略好些。姐妹两个再次谢过太太,又在谢太太这里留用了午饭,直到谢太太午歇,方各回各院。

因得了谢太太给的许多东西,张嬷嬷倒比谢莫如更要欢喜,回屋先打开首饰匣子捧给谢莫如瞧了。既是谢贵妃特意赏下的,便不会差,何况谢莫如生于谢家,虽不受宠爱,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不过,这一套紫晶头面仍是令人惊艳。紫晶素来罕见,谢莫如寻常所见紫晶颜色多浅些,这套头面上所用的紫晶颜色非常奇异,深紫中带了一丝艳丽的红。张嬷嬷忍不住赞叹,“老天爷,老奴今日算是开了眼,以往也不是没见过紫晶,今日方知世间还有这般成色的紫晶。”

谁不喜欢漂亮东西,谢莫如自然也喜欢。她赏玩了一回,道,“是啊,这般色调极罕见,嬷嬷先收起来吧。”

张嬷嬷道,“明日戴出去,太太见了肯定高兴。”

谢莫如道,“大一些的钗还用不上。”随手挑一只最小的金底紫晶攒花簪,春日暖阳自窗而入,落在这一只小小簪上,小小花簪瞬间亮起的璀璨光华几能灼伤人的眼睛,谢莫如道,“明儿就用这个,再寻支差不多的绢花搭着戴就行了。”头上戴多首饰坠的慌,故此,谢莫如除非必要,少作盛妆打扮。

张嬷嬷点头,又道,“这次太太赏的料子也有不少好看的,给姑娘做几身新衣裳,正好现在穿。”

“嬷嬷看着办吧。”

静薇过来服侍谢莫如换了一袭春水色的家常衫子,命人在院中迎春花开处放了惯常用的圈椅。谢莫如褪去脚上的碧色绣迎春花的软鞋,整个人蜷卧在椅中,捡起上午看了的书卷,对着春光,继续看。

张嬷嬷取了薄被来给谢莫如盖外头,方氏仍在不远处修剪那株吐绿含苞的杜鹃树。春风拂暖,远处传来几声莺啼。

第二章

清晨,天边尚有一丝夜幕残留下的深蓝,谢莫如便起床了。

她向来起的早,大丫环静薇听到动静进来服侍,谢莫如其实也不必丫环服侍什么,穿衣梳头洗漱她自己都来得,所以,有谢莫如这样事事喜欢自己来的主子,她身边的丫环相当轻松。唯一的要求是,谢莫如喜欢早起,故此,丫环们当然也没有懒觉好睡。

静薇捧进一盏薄荷蜜水,谢莫如接过喝了,将盛放蜜水的琉璃樽往桌上一放,道,“行了,你们在屋里随便干点儿啥,我在院子里逛逛,不用跟着。”

静薇道,“这会儿院里水露重,姑娘衣裳薄了,披件披风吧。”她已备好了,此时一面说着,一面给谢莫如系好。

谢莫如摆摆手,示意静薇不必跟,便自己往院里逛去了。

杜鹃院别看清静,气派是极气派的,比谢太太的松柏院也不遑多让。但,谢太太院里多少人,丫环婆子挤的跟什么似的,大丫环都要两人一间房。哪像她这杜鹃院,非但阔大,人也清静,丫环婆子的一人一间房,住的宽敞不说,活计也轻松。闲来磕磕牙,也只抱怨生活贫乏以至没有外快啥的。

一般这种人,谢莫如都会给她们找个有外快的地方去的。

因为帮助几个对现实不大满意的下人实现了外快梦想,谢莫如觉着自己在仆婢中的人缘儿也越发好了。这不,许多人见着她都自发的打招呼,态度亲切又恭敬。还有打扫庭院啥的,可认真了。

谢莫如也喜欢花草,不过谢莫如并不偏爱杜鹃,在一定程度上,她是不喜欢这种花的。杜鹃并不好管理,这种花喜欢生长在山上松柏间,偏爱的土质也是带着松针的土。贸然植于园中,并不好打理。在春天,谢莫如喜欢紫藤,这种花一般不用理会,种上就会自己慢慢长大,攀爬出极美的春景来。

谢莫如是个恬淡安静的性子,而且,自幼跟着她娘修炼的隐形大法,她也是个比较低调的人啦。但,这并不是说她对生活没有要求。

相反,她对生活还是比较有要求的。

譬如,她命人在游廊畔种植紫藤,如今紫藤已顺着游廊攀爬出雅致春光,虽只是刚刚结苞,但过些日子,紫藤花开时节,那才是漂亮呢。非但花好看,还可以做紫藤饼、紫藤糕、炸紫藤鱼、煮紫藤粥……想一想,都是美味呀。

谢莫如顺着紫藤游廊,出了月桂门,就是杜鹃院的花园了。

园中除了她娘的那棵命根子的杜鹃树外,余者皆按谢莫如的心思来布置的,迎春、茉莉、海棠、玫瑰、芍药、牡丹、菊花、腊梅,各有所在,尤其花园里还有个外头活水引进来的小小清潭,里头种了一池白荷,如今已有巴掌大的小小碧叶浮于水面,伴着清晨未散的浅浅朝雾,清新气息的让谢莫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并下定决心,明早就吃荷叶粥了。

哪怕初春时节,天气微寒,这园中已有些景致可看。不过,再好的景致,转一圈儿瞧一回,也便看的差不多了。谢莫如不是,她每天要沿着鹅卵石砌成的小路,围着这花园子走二十圈不止,前两年年纪小,她走二十圈,如今大些,每天要走四十圈的,一直要走到额角微汗方会停下来。

再者,你绕圈就绕圈呗,她还喜欢一面绕圈一面就花园的建设提出一些心得。闹得花园看顾花草的婆子每每早上都要绷紧神经以备大姑娘垂询,一年下来,能老上十岁不止。

如此在园中绕圈儿足有半个时辰,谢莫如回屋时,浴房里热水已然备好,张嬷嬷已将谢莫如今日要穿的大衣裳找了出来,静薇将谢莫如的头发包好,因早饭后要去给谢太太请安,这会儿不小心沾湿了头发,恐怕一时难干,若带着潮湿发髻去给长辈请安,未免有些不大好看了。

待谢莫如自浴房出来,早饭已摆在廊下。谢莫如不喜欢在屋里吃饭,晨间空气清新远胜他时,故此,早饭她都要外头用。尤其此院紫藤结苞,小小紫色花苞串串垂落,如同寂寂风铃。在这花架下吃饭,方有食欲。

当然,最后那句是谢莫如说的。张嬷嬷是个老实人,她当时就表示,“老奴早上若肚饿,在哪儿吃饭都有食欲。”她简单愁死了,她是在杜鹃院锦绣繁华之时被选进府做奶嬷嬷的,那会儿她只负责给谢莫如喂奶,别的事自有掌事嬷嬷来管。后来她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杜鹃院日趋冷落,许多人都调离了杜鹃院,结果,张嬷嬷这个以前不咋管事的又没啥见识的倒成了个尖儿。那会儿她原也打算回家的,谁知自她被选进府奶谢莫如后,家里男人耐不住寂寞,早跟个狐媚女人过在了一起。张嬷嬷原有个女儿,大谢莫如两月,早在襁褓中时便夭折了。看男人如同烂泥,家里也无甚好牵挂,在杜鹃院人心惶惶各寻门路时,张嬷嬷无甚门路好寻,更兼她将谢莫如自幼奶大,早视谢莫如为她自己骨肉,看谢莫如没个可靠人照顾也不放心,故此就留了下来。待杜鹃院人走的差不多,张嬷嬷就成了杜鹃院的管事嬷嬷。这个位子,以往是许多下人削尖了脑袋都钻营不进的,到如今,反成了个凄凉角色。

别人瞧着凄凉,张嬷嬷可不觉着凄凉。相反,张嬷嬷自信的很,她觉着自家大姑娘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脾气好不说,性子更好……反正,用张嬷嬷的话说,就是无一不好。那啥,要是再稍微改些古怪脾气就更好了。

就拿这一定要在院子里吃早饭的事儿来说吧,张嬷嬷早出去打听了,晨风冷,这么在院里吃饭,呛了风可就不好了。像二姑娘谢莫忧,便是偶有在院里用饭也要围起蜀锦,挡一挡晨风微凉。张嬷嬷也找了些蜀锦来,准备给她家姑娘挡风,谁晓得她家姑娘道,“嬷嬷弄这些个蜀锦把廊下围住,跟在屋里还有啥两样呀。”

张嬷嬷说怕她家姑娘着风时,她家姑娘便道,“我就得就着晨风才吃的下饭,行了,嬷嬷你愿意围蜀锦,你自去围着蜀锦吃饭吧。”完全不能体会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张嬷嬷还不好提人家谢莫忧就是这么精细的,她怕提了叫她家姑娘伤心,谁知她家姑娘道,“我是我,莫忧是莫忧,老跟她比照做甚。”早看出谢嬷嬷围蜀锦这招是跟谁学的了。

张嬷嬷坚持道,“也不是比照,姑娘年纪还小呢,早上风凉,真冻着就不好了。”

“等我冻着时再说吧。”听张嬷嬷说,她早产出生,小时候时常要病的,稍有不好便折腾的阖家不安。后来,这院子冷清了,她倒如荒间野草一般,身子渐渐好了不说,近些年更是寻常连喷嚏都不打一个。

今日的早饭是牛乳粳米粥,四样小菜,一样清拌春笋,一样凉切牛肉,一样凉拌木耳,一样酱青瓜,另有素蒸小饺、奶糕两样点心。

谢莫如自己用饭不讲究,没啥食不言的习惯,问,“这是咱们园子里的春笋不?”

张嬷嬷笑,“如何不是?昨儿大姑娘不就交待了,今儿要吃的么。一大早使唤园里婆子现挖出来的,将水一焯,拌上秋油,就鲜的了不得了。”

谢莫如笑,“晚上再拌一个吃。”

若是别的有见识的嬷嬷,这会儿肯定劝谢莫如,便是合口的东西,也不必顿顿都要来吃的。偏生张嬷嬷没受过那些有见识的教导,见谢莫如吃的欢喜,她还给谢莫如布菜来着,笑,“大姑娘喜欢,便多吃些。笋这东西有时令管着,也就吃这几日。”

“是啊。”谢莫如叼着块脆笋,道,“明天别做牛乳粥了,我看湖里那荷叶长出来了,摘两片做荷叶粥吧。”

张嬷嬷对谢莫如宠爱的很,只要谢莫如说的话,她就没有不应的。张嬷嬷笑呵呵的,“成,明儿一早我叫园里的婆子划着小船过去,摘那顶嫩顶嫩的荷叶。这会儿吃荷叶粥,待荷叶大些了,我给姑娘做荷叶鸡,也是极香极好吃的。”

接下来,两人就荷叶做的菜做出了一番大讨论,待谢莫如吃饱,张嬷嬷服侍她又换一身请安上学穿的衣裳,头发未再重梳,只是于鬓间簪上昨日挑出的紫晶花簪。张嬷嬷赞道,“咱们大姑娘出落的越发好了。”

谢莫如笑,“我去给母亲请安,嬷嬷也去用饭吧。”

张嬷嬷见静薇带着小丫环紫藤过来了,便笑,“好,姑娘快去大奶奶那里,给太太请安的时辰也要到了,别耽搁了。”

相对于谢莫如是个早起派,她娘方氏绝对是晚起派,方氏一般不到中午起不来的。谢莫如说是去请安,也只是在方氏门外问候一声罢了。

谢莫如对守门的婆子说一句,“待母亲起了,你们好生服侍。”便去了谢太太那里问安。

别人家给当家长辈请安的时辰会比谢家早,一般都是做婆婆起床的时候,儿媳做要过去服侍。谢太太一直无此规矩,她都是让各房自用过早饭再过去不迟。当然,这也可能跟长房情形比较特殊,而次子谢柏尚未婚娶有关。毕竟,谢太太礼法上的长媳方氏鲜少出杜鹃院,长房抬举了宁姨娘理事,可宁姨娘再有好名声,也只是妾而已。

这种推断,是张嬷嬷私下同谢莫如嘀咕的。张嬷嬷的原话是,“妾就是妾,她倒是想上赶着去服侍太太,太太可得看得上她!”

谢莫如很是无语,若谢太太看不上宁姨娘,又怎会容儿子专情此女,又怎会容宁姨娘生下一女三子,又怎会令宁姨娘掌长房事呢?

谢莫如到谢太太院时的时间正好,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当然,比宁姨娘带着三儿一女到的时间是略早一些的。

这并不是说宁姨娘就到的迟了,实在是宁姨娘要服侍丈夫要照顾儿女又要打理长房那些事,事情比较多,不似谢莫如一身轻松,自然会慢一些。

谢太太见谢莫如头上簪了紫晶花簪,笑,“就该这样打扮起来,你平日里也素净了些。”

谢莫如答了声是,就再无别话了。谢太太也静静的呷着茶,一时,室内静寂无声,连丫环们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这事儿也怪,谢太太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之人,谢莫如话少些吧,也不算笨人,偏生两人见面寡淡的很。不过,两人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这样寡淡的见面,两人还能悠然静坐,然后,谁也不理谁。

终于,宁姨娘一拖四带着三子一女过来,互致请安后,宁姨娘瞅向谢莫如头上的紫晶簪花,笑,“太太的东西就是好,咱们大姑娘出落的越发好了。”

谢莫如“扑哧”一乐,想宁姨娘这话不会是跟张嬷嬷学的来吧。谢莫忧笑,“大姐姐今日心情好。”嫡庶似乎有着天然的竞争与敌对,谢莫忧看谢莫如喷笑就特不爽,我姨娘好意赞你一句,你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不知好歹!

谢莫如根本不解释为何喷笑,她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怎地突然心中一喜,就笑了。想今天是贴金榜的日子,或是吉兆。”

谢莫忧将手里帕子一拧,险被谢莫如的无耻气死。尼玛,喷笑就喷笑,俺姨娘大方宽和人尽皆知,怎会与你计较?可你扯到吉兆是啥意思?一大家子,谁不会笑啊,偏你喷笑就成吉兆了!

谢莫忧这辈子最讨厌的人非谢莫如莫属,就因有这人,她成了庶女,她的弟弟们成了庶子。

嫡!庶!

一字之差!天地之差!

哪怕她姨娘在府里管事,哪怕她爹爹对她们姐弟宠爱有加,别人背地里说起来仍是:庶出!庶出!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一出生就是最讨厌的存在。

谢莫忧看谢莫如一眼,便移开眼睛,提着大红绣金线的裙子过去亲昵的坐在谢太太身畔,笑问,“祖母,二叔也该回来了吧?我想二叔了。”

谢太太笑,“你想他什么,想他去庄子上乐呵没带上你。”

谢莫忧粉唇微嘟,漂亮的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娇憨明媚,抱怨道,“早说好的要带我去杏花林酿杏花酒的,到临头自己偷偷跑了,二叔回来了我也不理他。”

“你这孩子,你二叔最疼你。”谢太太抚摸着孙女的脊背,谢莫忧伏在谢太太耳畔悄声说两句什么,谢太太直乐,“猴儿,莫作弄你二叔。”

谢莫忧笑,“祖母只管听我的就是。”她眼神明亮,发间一支雀头嵌宝的步摇,垂珠下来微微晃红,晃得莹白肌肤倒比那垂珠宝光更雅致三分。宁姨娘温柔的望着女儿,嗔道,“我生了你们姐弟四个,你是做姐姐的,倒是最不稳重。看你大姐姐,这才是咱们家长女风范。”

谢莫忧笑,“大姐姐好则好矣,但要说咱家长女风范,也该是贵妃姑妈才是。姨娘看大姐姐样样比我好,也别太偏心。”

宁姨娘嗔,“你这丫头的嘴呀……”

“不过说实话罢了。”谢莫忧笑问,“大姐姐说是不是?”

谢莫如点头,“贵妃乃谢家祥瑞之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然无人能及。妹妹这话,果然是极对的。”一句话将谢莫忧噎死,前无古人是对的,后无来者是怎么说?还有,这话哪儿是她说的话,谢莫如竟扣在她头上,谢莫忧简直一口老血能呕出来。偏生谢莫如还这般正襟危坐,一脸正气堂堂。于是,谢莫忧更郁闷了。

宁姨娘笑,“快是上学的时候了,你别腻着你祖母了,仔细姐弟们笑你。”

谢莫忧爱撒娇,人也是极有分寸的,起身敛祍一礼,“是。祖母,姨娘,我跟大姐姐就先去学里了。”

谢太太笑,“去吧,中午我这里有好吃的,快则有,慢则无哦。”

谢莫忧笑,“恨不肋下生双翼。”又逗得谢太太一乐,“馋嘴猫。”道,“莫如中午也一道过来。”

谢莫如道,“是。”便与谢莫忧一并去念书了。

如谢家这样的家族,对女孩儿一样精心培养,饶是谢莫如这等半隐形,到了该念书识字的年纪,一样会得到同等的教育。

因宫里谢贵妃当权,如今来谢家做女先生的是宫里出来的一位姓纪的女官。到年纪了,被放出宫来,偏生又在宫里耽搁了青春,嫁人吧,高不成低不就,回娘家吧,真正娘家可靠也不会在青春妙龄去宫里当差。便索性就在谢家做了女先生,谢家权贵之家,是把纪先生当供奉的,将来养老啥的也在谢家了。

纪先生见二人到了,没什么多余的话,便讲起功课来。只是课还未上许久,便有谢太太屋里的头等大丫环素馨喜气盈腮的来报,“咱家二爷中了一榜探花,阖家大喜,太太说今日姑娘们且歇一歇,好生乐呵一日,且为二爷贺喜。”

谢莫忧欢喜不尽,问素馨,“二叔可回来了?”

素馨笑道,“二爷虽还未到家,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想来定也快到了。姑娘们赶紧去吧,太太高兴的很,正在同姨娘说摆酒唱戏的事呢。”

谢莫忧笑,“劳你跑回腿,我跟姐姐这就过去。”

素馨笑,“这样的大喜事,就是叫奴婢跑断了腿都情愿的。”

谢莫忧又是一笑,与谢莫如道,“大姐姐,咱们先去祖母那里,笔墨书本叫丫环收拾就好。”

谢莫如道,“妹妹不妨先去,我这里也快收拾好了。”

谢莫忧便不再理会谢莫如,留下个小丫环收拾笔墨,她先提裙与素馨去了谢太太屋里。

静薇眼见谢莫忧带人走远了,很是替她家姑娘着急,小声道,“我服侍姑娘先去太太那里,这些让紫藤收拾是一样的。”

“这急什么,贺不贺喜二叔都是妥妥的探花,我这都收拾一半了呢。”谢莫如半点不急,静薇急的直想上吊。谢莫如已将毛笔洗好,放入笔匣,又将书本功课一一放入书匣,同纪先生微微致意,“想来下午也是不必上课的,先生正好歇一歇。”

纪先生笑,“还未谢过大姑娘早上着人送来的凉笋,清新爽口,正合时令。”

谢莫如笑,“是我园子里的春笋,嬷嬷说笋尖一冒头就老了,得还没冒头的时候挖出来,最是鲜嫩。”

“是啊,只要稍稍一拌,便鲜的了不得。”

“可惜没有莼菜,不然正好一道汤,更是鲜美。”

师徒两个说些闲话,出了上课的华章堂,谢莫如请纪先生先行,方慢悠悠的赏着春景,一路迤逦,去了谢太太院里。

第三章

谢莫如到松柏院时,院里已婆子媳妇一大群,皆是闻了信儿来给谢太太贺喜的。谢太太笑容满面的坐在屋里看着宁姨娘分派,“王二媳妇去舅老爷家报喜,李青媳妇去二老爷家报喜,赵梅媳妇到棋子胡同三太爷家报喜,谢忠媳妇瞧着将春风堂收拾起来。太太,今晚的酒席不如就摆在春风堂吧?”谢柏中了探花,对谢家这等门第依旧是大喜之事,奈何家中爷们儿各有差使,当事人谢柏还在庄子上没回来,要阖家庆祝也得晚上了。

谢太太眼角笑出一丝深纹,可见是正的欢喜,点头,“也好。”又道,“这几个月,阿柏院里的人辛苦了,每人多赏两月月钱。”

大家纷说谢太太赏,正一堂热闹着,便有人瞧见谢莫如了,一笑唤了声,“大姑娘来了。”

谢莫如从从容容的朝谢太太一礼,不急不徐道,“刚听素馨说二叔中了探花,特来给太太贺喜。”

谢太太心情好,看谁都是好的,便是瞧着谢莫如也多了几句,道,“一会儿都在我这里用饭,咱们热闹热闹。”

“是。”谢莫如应一声,便坐下了,听着满屋子人继续说话。

家里有这样的大喜事,午宴果然丰盛异常,虽谢尚书与谢松都在衙门没有回来,长房三子两女是全的,如今谢柏得中探花,谢太太瞧着长房这许多儿女,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特令宁姨娘一并坐下用饭。

谢家饮食自有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是必然的,待用过饭用过茶,谢太太放了孙子孙女一日的假,谢莫如便起身告辞回杜鹃院了。

显然,张嬷嬷等人也得知了谢柏中探花的消息,张嬷嬷一面服侍着谢莫如换了家常衫子一面道,“中午大小丫环都加了一个菜。”

谢莫如微微点头,卸下钗环,“这是阖府的喜事,晚上待祖父、父亲、二叔回来,春风堂还有家宴。”

张嬷嬷问,“过几日是否家里还要宴宾客?”

“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要的。”谢莫如兴致缺缺,她不是不喜热闹,但这种刻意的热闹却是不喜的。张嬷嬷却极是喜欢,她老人家再叹一声,道,“可惜现在知道的晚了,现做两套新衣裙都来不及,不然我早叫巧儿赶制出来了。”

谢莫如道,“不是前儿才送来的新春衫么?挑件新的来穿就是。”

张嬷嬷给谢莫如一下下梳理着长发,道,“姑娘大了,得心里有个算计才行。嬷嬷是不中用的,姑娘的好处,只嬷嬷看到是没用的,得让大家都知道才行。”

春日阳光自浅透明色的纱窗透入,洒了谢莫如一头一脸,妆镜中映出张嬷嬷额间清晰的皱纹与眼中的担忧,谢莫如向后握住张嬷嬷的手,尽管心下并不一定认同张嬷嬷的话,依旧道,“我知道。”

张嬷嬷笑,“那就好,赶明儿我叫巧儿把太太那日新赏的料子也裁了,姑娘喜欢什么花样子,到时让绣娘绣了,姑娘好穿。”谢家总不会亏待了家中女孩子的吃穿,谢莫如是嫡女,哪怕她的母亲不出杜鹃院,阖家也没人去克扣谢莫如,杜鹃院的东西,自来只多不少。宁姨娘面儿上也是十成十的贤惠,但,宁姨娘自有亲女,且,谢莫如谢莫忧年纪只差一个月。谢莫如除了有个嫡女的名头,并不比谢莫忧受谢家人重视。宁姨娘便是再贤惠,张嬷嬷也不信她是圣人,张嬷嬷拿谢莫如当自己的骨肉,眼瞅着谢莫如渐渐长大,张嬷嬷便不由的操心。

“嬷嬷,莫急。”真的不必急的,谢太太为何将一季八套新衫增到每月六套新衫呢?总不是平白无故加的。何愁没有抛头露脸的机会,谢家这样用心的培养女孩儿,金尊玉贵的张罗着,这样大的投入,不是为了让女孩子泯然众人矣。

何必这般急,急了,便怯了,便叫人看出你的心事了。

何况,谢莫如是真的不急。

急什么,她今年不过十岁。

换了最舒适的衣裙,头发随意扎在脑后,不必那些金钗玉环,只用一根普通的发带扎起来,这是谢莫如最轻松的打扮。

春光明媚,谢莫如照例去园子里转圈儿。母亲方氏正在园子里修剪那株杜鹃树,想是用过午饭了,谢莫如依旧招来母亲身边的丫环杜鹃问,“母亲中午用了些什么?”

杜鹃恭谨回道,“大奶奶中午用了一碗香菇鸡丝粥,两样小菜,并两个葱油小花卷。大姑娘着人送的凉拌笋,大奶奶用的多些。”

谢莫如点点头,道,“晚上我再令人送过来。”说完,继续转圈儿。

谢莫如转了几圈,便回屋午睡去了,张嬷嬷犹自絮叨,“中午太阳大,大姑娘走走便罢,莫走的太久,虽晒不黑,也是刚吃了饭,呛了风不好。”要说谢莫如最让张嬷嬷自豪的就是她一身好皮肤了,她像母亲方氏,譬如方氏一年四季,只要不是风吹雨打出不了门,必然要日日伺候这棵杜鹃树的。就这样风吹日晒,哪怕苍老了些,却依旧白晰。谢莫如像母亲,晒的狠了无非是脱层皮,更白。不似谢莫忧,太阳略大些便不出门的。张嬷嬷常因此自豪。

谢莫如笑,“我无事,嬷嬷也去歇一歇吧。”

张嬷嬷服侍她躺下了,方轻手轻脚的下去。

谢莫如午睡之后起床去庭院中看了会儿书,又练了一会儿字,直待天光微暗,方命人收了笔墨。宁姨娘身边的丫环春儿请她去松柏院说话,谢莫如方收拾收拾准备过去。

张嬷嬷早找好了衣裳,重服侍谢莫如换了,再梳好发髻,簪好珠花,带着大丫环静薇与小丫环紫藤过去。

其时,家里人都全了,谢尚书与谢松父子自衙门归家,谢柏也从庄子上回来了,宁姨娘避出,谢莫忧带着三个弟弟谢芝谢兰谢玉依次坐在谢太太手边那一排交座中,难得如此济济一堂。

谢莫如一进来,谢莫忧立刻带着三个弟弟起身,谢莫如先给长辈见礼,谢莫忧再带着弟弟们给长姐谢莫如见礼,并让出谢太太手边第一个座位,谢莫如过去坐了。

谢松坐在父亲谢尚书手边第一位,父女两个正好面对面,谢松不过三旬,相貌上佳,唇上留了短须,显出几分老成威严来,他沉了脸问谢莫如,“如何来的这般迟?”

谢莫如淡然道,“春儿奉命过去叫我时,我即刻梳洗过来,约摸一刻钟的时间。自杜鹃院过来,约摸半刻钟。”

谢莫如用数据说话,谢松当即无言,且险给噎个好歹。谢莫如摆出事实便不再理谢松,她脸上带了些喜色出来,向坐于谢松下首的谢柏道,“还未贺二叔金榜题名之喜。”

谢柏年方弱冠,生得眉目俊美,更胜其兄,人也带着一股子洒脱之气,他素来随和,其性情与父兄不同,笑问,“你既贺我,如何空手而来?”

谢莫忧眼睛一弯,刚她就被二叔为难了一下子,幸而她早备了自己给二叔的贺礼且就带在身上,不然又要被取笑。见二叔同样戏弄谢莫如,谢莫忧只管唇角翘起看好戏,依谢莫如的性子,肯定想不到提前给二叔备贺礼的。

谢莫如并不知谢莫忧这般替自己着急,她见手边花几上供着一瓶桃花,便从中取出一枝,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今天贺二叔金榜题名,下次就贺二叔新婚之喜了。”赠予谢柏。

谢柏哈哈大笑,接了桃花,对他哥道,“以往只觉着大侄女寡言,如今才知是内秀。”谢松刚被谢莫如的数据噎死,如今也没啥说话的兴致,谢柏笑对谢莫如道,“我带了新制的杏花胭脂回来,一会儿着人给你送去。”

“多谢二叔。”谢莫如欠欠身。谢柏出身形容才学无一不缺,早便是姻缘簿上的热门人选,此次中了探花,更是炽手可热,摆在眼前的事,谢莫如想装瞎都不能。何况谢太太这般张罗着给女孩子们添置新衣衫,谢家的春光,怕已不远。

虽然谢莫忧看谢莫如一幅见鬼的样子,她认识谢莫如十年了,都不知谢莫如有这等口才。不过,这也只是个小插曲。谢柏中了探花,这是阖家阖族的喜事,今晚的焦点在谢柏身上。

谢莫忧是谢家的小公主,谢家家教对男孩子颇为严厉,于女孩儿则宽松许多,女孩儿活泼一些,更讨人喜欢。谢莫忧叽叽喳喳的问谢柏何时面圣何时跨马游街,还想着去街上看热闹,不过因那日街上人多,且谢家门第,再宠谢莫忧也不会允她去外头看这等热闹的。最后还是谢柏答应到时穿了探花衣裳先给谢莫忧在家看个过瘾,她才嘟着嘴巴勉勉强强的应了。

谢莫如静静的听着家里人说话,及至晚宴开始,大家移步春风堂,谢柏同谢莫忧说起在庄子上看杏花的情形,谢太太间或插几句,气氛很是热闹。

谢莫如慢调斯理的喝一口清鲜的山菌羹,夹一只小小翠绿的野菜饼,想着春天万物复苏,若能去郊游几日,肯定是极舒服的。

待家宴结束,出得春风堂,外面已是新月初升,大家仍是先一并去了松柏院,谢尚书道,“天晚了,都各自回去歇了吧。”

诸人此方行礼退下,出了松柏院,张嬷嬷带着两个小丫环提着灯笼在等了,谢莫如道,“父亲,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杜鹃院与谢松常居的牡丹院方向相反,完全不顺路。

谢松点点头,“嗯,去吧。”

谢柏笑,“你做大哥的在这儿杵着不走,我们如何敢动?快走快走。”

谢松对幼弟颇多包容,一笑,“偏你促狭。”带着谢莫忧与三个儿子,抬脚走了。

谢柏同谢莫如便有几步是顺路的,只是谢莫如生性寡言,谢柏嘴巴俐落,也有心跟谢莫如说两句什么的,偏生,偏生,他跟谢莫如不大熟。

这也不怪谢柏,主要是谢莫如常年练隐形大法的人,若非今日,谢柏还不知她这般心思伶俐。伴着漫天星辰,过一道月亮门,谢莫如道,“二叔先行。”

谢柏素来促狭,笑问,“你只送我到这里?”想到刚刚谢莫如对他大哥说的话就好笑,明明自己要先走,偏要说“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

谢莫如一怔,谢柏哈哈一笑,“我送你回去。”

第四章

谢柏送谢莫如回了杜鹃院方折身回自己的苍柏院。

回了杜鹃院,谢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儿。说来杜鹃院极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设计,进门是杜鹃院的大花园,花园坐北朝南的方位开一扇月亮门通往杜鹃院的正小院儿,便是谢莫如亲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东西南还有三套小院儿,谢莫如住的是与她娘正对的南院儿,这院儿里遍植紫藤,谢莫如便取了名字叫紫藤小院。谢莫如穿过花园,先去正小院儿看看,里面灯已熄,叮嘱守门婆子几句,谢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儿。

张嬷嬷心情很好,服侍着谢莫如洗漱后,眼中满是欢喜与欣慰,“天晚了,姑娘也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学呢。”心下觉着谢柏委实是个大好人,杜鹃院的位置有些偏的,虽有张嬷嬷带了丫环婆子去接,可亲爹谢松也没打发个人跟着一并送谢莫如回杜鹃院,相较之下,谢柏多么周全。

而且,谢柏是老爷太太心尖儿上的宝贝,在谢家也说得上话儿,且是新中的探花,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对她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张嬷嬷想一想都能欢喜的笑出声来。

谢莫如知张嬷嬷的心思,大概杜鹃院实在冷落太久了吧,谢柏不过送她回来,张嬷嬷便能欢喜至此。

谢莫如并不觉着谢柏送她回来有何可喜之处,她自幼便不曾从谢家人身上得到过欢喜,但也不曾有憎恶。谢家不曾刻薄她,当然,也不曾喜欢她。她在这里出生、成长,可是,她与她的血缘亲人之间更仿佛陌路人。

谢莫如不觉着如何,更没有悲伤或是失望的感觉,好比一件东西,你从未得到过,不知这件东西还是好是坏,亦未生出过渴求,那么,便无关爱憎。譬如一个自幼茹素的沙弥,你问他喜欢吃肉么?他会说是爱还是厌?不,他根本不解其中滋味。

今日月初,天空一轮弯月如钩,漫天星子将天地染上一层朦朦星色。连房间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灰,纱幔之中,谢莫如翻个身,静静睡去。

谢柏中探花之事令整个谢家都添了三分喜庆,一大清早,谢莫如照例去花园里沿着鹅卵石绕圈儿。昨儿原说好要做荷叶粥的,张嬷嬷都命人摘好了嫩嫩的鲜荷叶,偏生谢莫如晨间转圈儿时,瞧见园中有新出的荠菜,杜鹃院里她是主子,于是,应她要求,早餐便改成了热腾腾的荠菜鲜肉大馄饨。春三月新出的小荠菜,鲜嫩又水灵。园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荠菜是野菜,倘不是有一次张嬷嬷做了给她吃,谢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这般味儿美。

她吃东西不大含蓄,大家闺秀都要小口小口的优美进食才不失礼仪,如吃这馄饨,自然是皮薄馅少绉纱小馄饨最适合。谢莫如却偏爱皮薄馅足的大馄饨,大馄饨,汤料精致又要与煮小馄饨仿佛。用大骨头汤,加透明的小虾皮、蛋皮,出锅时散入一小搓细细的水绿春葱末儿,青花瓷的汤匙轻轻在碗里一搅,香气扑鼻。

谢莫如闭上眼睛,闻一闻这馄饨的鲜香,方心满意足的用起早饭。她每天坚持一早一晚的锻炼身体,故而身体很好。身体好,胃口肯定也不错,谢莫如一连吃了两碗馄饨,方心满意足的起身,挑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换了,心满意足的去松柏院请安,然后同谢莫忧一道去华章堂念书。

纪先生能被谢家聘为女先生,不只是因她在宫里做过女官,熟知礼仪。这位先生简直无所不知,一般这种人都有一种统称,名曰全才。纪先生是礼仪规矩也能教,琴棋书画亦知晓,甚至经史子集也有涉猎。谢家请她来过供奉,真不是她占谢家的便宜,而是谢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昨日学画,今日则讲经。

讲的不是和尚念的经,而是一本正经的十三经。春秋左传一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微言大义,纪先生讲了一遍此篇的含义,分别对两个学生提问,谢莫忧不答,谢莫忧道,“所谓有因有果,郑伯有失光明磊落,共叔段野心勃勃也不是假的。”

纪先生看向谢莫如,谢莫如道,“各有各的苦衷,左传上这样写,结局是这样,看看就罢了。

谢莫忧听此“高论”,忍不住道,“凡事总事出有因,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至于兄弟阋墙。”

自古至今,人们总喜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无数理由。研究庄公兄弟的阋墙有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经。谢莫如淡淡道,“郑庄公十四岁即位,郑庄公二十二年,郑庄公三十六岁时因共叔段谋反赶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便行谋反之事,庄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没诛杀共叔段,算是仁至义尽。在我看来,庄公无甚错处。至于书上说,‘「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史官向来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爱憎。庄公在位时,繻葛之战郑国击败周、虢、卫、蔡、陈联军,之后又击败宋、陈、蔡、卫、鲁等国联军,使得郑国空前强盛。庄公明主之资,为国君,施行强国之政,功绩辉煌,并无昏馈之举,算是善始善终之人。春秋多少人君,不如庄公者多矣。这些事不提,单拿出个兄弟阋墙的事来大书特书,可知史笔刻薄。故此,我说看看便罢了,不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至于,郑伯克段于鄢,此事想来是想警醒世人,娶妻娶贤。不然,娶得武姜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一人祸害三代。”

谢莫忧与谢莫如一样的年纪,论长幼,不过差一月而已。她在家颇受宠爱,听谢莫如此话,却是不能心服,道,“二十四孝里,芦衣顺母、卧冰求鲤,闵损王祥受继母苛待,其人待继母及异母兄弟如何?这还是继母,而非生母。武姜再不好,起码没刻薄虐待过郑庄公吧?”反观闵损王祥,人家也没因受到继母苛待就把继母和异母弟如何如何吧?

二十四孝是最老套不过的故事,不论闵损与王祥皆是受继母折磨,前者在其父发现他受继母苛待时,大怒之下要休弃继母,闵损跪求父亲饶恕继母,说,“留下母亲只是我一个人受冷,休了母亲三个孩子都要挨冻。”父亲十分感动,就依了他。继母见闵损这般仁义,悔恨知错,从此对待他如亲子。王祥这个大致也是如此,不得继母喜欢,继母生病要吃鱼,天寒地冻,河水也结了冰,他大冬天的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忽然自行融化,跃出两条鲤鱼。继母吃了鱼,病痛痊愈,自此待王祥如亲子。

真的是老掉牙的故事。

谢莫如真不明白谢莫忧如何拿这个出来说,闵损焉何不替继母求情呢?反正父亲已知继母不慈之事。他替继母求了情,是他的仁义。何况,家里有继母所出的三个弟弟,他爹说要休弃继母,谈何容易。怕多是一时之怒,他替继母求了情,扬了自己的仁义之名,而继母有前科在,如何还敢有半分对闵损不好。王祥亦是同理,王祥大冬天的去脱了衣裳趴冰面上,长眼的谁看不到?继母还要如何?何况,冬天弄鱼的法子多了去,也没人去趴冰面上弄,继母想为难王祥是真的,不见得就是让王祥大冬天趴冰上弄鱼,可人们看到了,就得说王祥为继母贤孝至此,而继母刻薄至此。

两家继母皆毒辣,只是闵损王祥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然,继母们刻薄之事如何传颂千年。而且,谢莫如根本不信王祥这个解衣裳往冰上一卧,冰面自行融化,鱼自发从河里蹦出来的事儿。王祥又不是神仙。

谢莫如不能说仁义君子不好,便道,“所以,闵损王祥是仁义君子,至贤至孝;而庄公为春秋小霸。”

谢莫忧道,“大姐姐怎么忘了,二十四孝第一孝便是舜帝孝感于天之事。舜,同样是帝王之尊,岂不比郑庄公高贵百倍,却无庄公之气量狭小。”

说来二十四孝里,真有几篇不错的故事。圣王舜比闵损王祥都惨,而且,舜遭遇的就不是被继母虐待这样简单的,他家继母直接想要他的命。反正,不知是不是舜家的风水不好,非但继母想要舜的命,继母所出的弟弟象,连舜的亲爹瞽叟都是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要弄死舜。结果,舜硬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后来,舜做了皇帝,还给不计前嫌的给弟弟象封了诸侯。

说到舜孝感于天的故事,先不说舜生活在神仙时代。舜不与象计较是在什么时间,是舜在未称王之前。倘舜称王之前,先把象给咔嚓了,想必便没有孝感于天的故事,也不会有尧对他的欣赏了。

至于舜称王之后,象好像也没有不识趣。倘郑庄公继位后,共叔段没有谋反,难不成郑庄公还要上赶着去收拾共叔段?哪怕共叔段谋反,庄公也没要他命。就是武姜,庄公放出“不至黄泉,永不相见”的狠话,结果还是挖下地下道母子相见。不管是为了声名还是别的,郑庄公没杀母弑弟,较之秦始皇、唐太宗如何?

历史是最没有争论意义的东西,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谢莫如不欲争执,“是啊,要不怎么称舜为圣王呢。”

谢莫忧觉着谢莫如隐讳认输,唇角一绽,也不再说话。

上午时间过得很快,到下课的时辰,两姐妹收拾起课业,于华章堂门口分道扬镳,各回各院。昨日因在松柏院用了午餐晚宴,今午,谢太太并无召唤,谢莫如与母亲方氏一并用饭。

方氏向来只用午晚两餐,她素来寡言,对谢莫如也没什么话,对午饭也没什么要求,故而,都是谢莫如来安排。春日非但春光好,草长莺飞的季节,亦有诸多美食。不论是新生的春笋与鲜嫩的荠菜,便是寻常的小青菜在滚水里烫过,拌以泡软的红芋细粉、摊得薄薄切的细细的鸡蛋丝,淋以香醋秋油,最后将海米在素油里稍稍一煸,一并拌入,调以匀味儿,便是一道爽口小菜。

谢莫如享受这样的春光,方氏脸上看不出喜恶,亦不开口说话。谢莫如盛一碗豆腐火腿菇笋汤放在母亲身畔,母女两个食不言,相当静谧的用过午饭。方氏起身去服侍杜鹃树,谢莫如告辞出方氏的正小院儿,回到自己的紫藤小院儿后,捧一盏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于游廊下紫藤花畔静静出神。

谢莫如喝过茶,看书直到下午上课的时辰,提前去华章堂等纪先生。纪先生下午教了琴,谢莫如对音乐毫无天分,仅止于懂谱会弹而已,弹的一手匠气。相对的,谢莫忧则于琴道颇有天分,弹的琴曲十分动听,谢莫如也挺喜欢听谢莫忧叮叮咚咚的弹琴。

谢家女孩儿的课程并不紧张,可以悠悠然然的打发时间。

谢莫如通常只用早上去松柏院请安,下午课时结束便回自己院子或是看书或是玩乐,都可。

因春时已到,冬日的水仙凋零,房间里的盆栽换成芬芳茉莉,白底青花的青瓷花盆,衬着春天特有的青嫩的枝叶,一捧小小白白的花苞,香气却极浓郁。谢莫如素有闲情逸志,换了家常衣裳收拾茉莉,不一时,松柏院里小丫环阿芬过来传话,谢太太叫她过去。

谢莫如只得重换了襦衣襦裙,重梳了发髻,重簪起珠花,令张嬷嬷安排晚饭,道,“若是我回来的晚,让母亲先用。”便带着静薇、紫藤去了。

这世上,闺秀有闺秀的作法,丫环有丫环的作法。

譬如,若传话是喜事,如昨日谢二叔中了探花,谢太太房里的大丫环素馨亲去华章堂传喜讯,不必问,丫环便自会报喜。譬如,前日谢太太着人叫她去选首饰,那来传话的丫环也是脸上带笑。今日传话的是阿芬,这个小丫环谢莫如见的不多,也知她是松柏院的三等小丫环,初初留头,一身大丫环穿旧赏下又改过的青衣青裙,话不多,也很老实。如阿芬这样的小丫环,一般传话的事是使唤不到她的。

谢莫如不必打听也知谢太太找她应不是喜事,故,谢莫如也未摆出欢喜的表情来,只是一幅安然淡淡的神色,迈进松柏院。

第五章

不知是不是谢莫如的错觉,松柏院不似以往热闹,仆婢见她进来,多了几分小心与恭谨。当然,这种小心恭谨并不是因为谢莫如的身份值得小心恭谨,而是不想沾染晦气的那种小心恭谨。

谢太太依旧在坐惯了百子千孙的花梨木的榻上坐着,依旧富贵雍容,美貌从容,面儿上甚至没有愠色,双手握着一只白玉盏,只是眼睛里有一些冷。

谢莫如见了礼,谢太太笑,“莫如来了,坐。”人因欢喜而笑的时候眼睛会有一些弯弯的线条,谢太太的眼睛一如刚刚,故此,笑不至眼,更不至心。

谢莫如却是坦荡的坐了,她只需要知道谢太太有些不高兴就是了。谢莫如自己也有好几张适当的神色拿出来给人看,所以,她知道人高兴时什么样,不高兴时什么样。

大丫环素蓝捧上一盏茶,谢莫如接了,微呷一口,淡香清透,定是今年新茶。静静坐着,谢太太不说话,她便也只管吃茶。

谢太太自认为见过不少大世面,却总是为谢莫如的定力感到惊心。你不说话,谢莫如便不说话。哪怕你说话,她兴许“嗯”一声就再不言语了。

谢太太一直觉着谢莫如性子古怪,真的,如与谢莫如年龄相仿的谢莫忧,清澈如同山中溪流,美丽活泼讨人喜欢。同谢莫忧说话,轻松愉快且舒适。谢莫如则不同,谢莫如性子偏淡然,她不是冷,她是那种审视后的得出结论的淡然。谢太太不大喜欢谢莫如,与这样的人说话,谢太太会不自觉的在脑子里多过几遍。并不是谢莫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需要谢太太慎重对待,而是,对着谢莫如这样的人,不由自主的便会慎重。

所以,谢太太并不喜欢同谢莫如打交道。反正,谢莫如是谢家的血脉,养她长大,尽血脉之情,便罢了。

只是,既然她吃谢家的饭长大,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谢太太面色温文,笑,“我成天在屋里无事,就喜欢同你们小孩子家说说话儿,也热闹。正想说呢,纪先生来咱家时日未久,她讲课还好么?”

谢莫如点头,“纪先生学识渊博,很好。”

谢太太笑问,“今天学了些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谢莫如还未开口,谢莫忧与谢柏进来了,谢莫忧一身大红衣裙,怀里捧着一束半开未开的桃花,桃花映人面,人面比桃花更娇美三分。

谢太太笑,“你们怎么碰一处了?”

谢柏一身天蓝锦袍,头束金冠腰悬美玉,风度翩翩人物俊美,笑,“我刚从外头回来,在园子里瞧见阿忧,这丫头使唤着我折了许多桃花,说是给母亲插瓶。”

“晌午吃饭时我见祖母这里瓶中供着的桃花不鲜了,就有心想换,一时忘了,刚刚经过花园正想了起来。我个子矮,丫环也不高,还是二叔最好,我这也是给二叔尽孝的机会嘛。”谢莫忧带着一点点撒娇,捧着一抱桃花上前,给谢太太看过,亲自去换玉瓶里供着的桃花。

谢太太眉眼弯弯,“明日再换是一样的。”

“明日也是换,今日也是换,早换一日,瞧着新鲜的花儿,心情也好。”谢莫忧对着谢莫如微一福身,问,“大姐姐怎么来了?”

谢莫如在谢柏进门时便起身了,与谢柏见过礼后,对谢莫忧微颌首,道,“祖母叫我过来说话。”

谢太太笑,“我正说呢,纪先生来家也有些日子了,想问问你们姐妹,纪先生教的可好?”

谢莫忧手里拈着一枝桃花,道,“挺好的。”

“今天纪先生都教什么了?”谢太太问。

谢莫忧想都未想,道,“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下午学琴。”

谢太太微点头,“做何解?”

谢莫忧还是自己的观点,道,“郑伯心胸狭隘,共叔段野心勃勃,武姜太心太偏。”说着,她嗅了嗅手里的桃花,看谢莫如一眼便继续为谢太太插花。

谢莫如知道谢太太为何找她来说话了,谢太太的美眸也望着谢莫如,谢莫如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谢太太脸上的笑就有些淡了,“哦,依你说,郑伯还情有可原。”

谢太太总不会无缘无故说起华章堂的事,既然谢太太有问,谢莫如道,“也要看跟谁比,相较于玄武门之变的唐太宗,驱逐生母永未再相见的始皇帝,郑伯一未诛杀共叔段,二未驱逐生母,人品尚可。”

谢太太道,“左传写此篇,实乃为警诫后人,兄弟阋墙,母子反目,终非善事。便是郑伯为人,亦要留下千古骂名。至于唐太宗,始皇帝,再如何雄才大略,史笔如刀,后人难免说一声毒辣凉薄的。”

谢太太严辞正色的说这一席话,谢莫忧放下花枝,谢莫如起身,二人皆垂手应了。谢太太道,“做人,还是要往好里做的,对不对?”

这话,谁敢说不对?

谢莫如谢莫忧皆齐声应了。

谢太太又道,“别人家我管不着,但在咱家,咱们谢家子弟,定要齐心协力,方能兴旺家门。你们要记着,一旦哪日兄弟阋墙,互为倾轧,那离祸事也就不远了。若我谢氏族中有此不肖子孙,不论是谁,我再容他不下的!明白吗?”

谢莫如谢莫忧再次齐声应了。

谢柏挠挠脸,斜靠在椅中,屁股坐的歪,身子自然也是个歪的,总之很没坐相。但因他人生得俊,即使没个坐相,也是十足的俊美。谢柏嘴里念念有词,却又让人听不清,谢太太皱眉看向小儿子,道,“说话就说清楚些,怎么嘟嘟囔囔的。”

谢柏一本正经道,“我得赶紧把娘你说的话记下来,一会儿也如法炮制的拿来教训阿芝他们一番,才叫威风呢。”

谢太太给次子搅了局,因是心爱的小儿子,又刚中了探花,模样也可人疼,做亲娘的,哪怕小儿子拆自己的台,也舍不得训他一句的,反是笑,“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样没个正形。”

“在娘面前,要正形做什么。”谢柏咧嘴一笑,问,“晚上吃什么?我跟娘你一道吃。”

谢柏与谢太太讨论起晚餐的内容,谢莫忧悄悄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只是挂落也吃了,便继续整理桃花。谢莫如神色不变,一时,谢尚书谢松父子自衙门归家,谢太太单留下丈夫与小儿子,将余者打发回各自院落。

谢莫如照例在谢太太门口对谢松说一句“就送父亲到这儿”,便带着静薇、紫藤回了杜鹃院。

张嬷嬷迎上来,笑道,“我还以为姑娘得在太太那里用饭呢。”

谢莫如摆摆手,因天光尚好,未进屋,直接坐在爬满迎春花的秋千架上,一晃一晃的问,“晚饭好了没?”

“差不离了。”

“摆上吧,我跟母亲先用饭。”

张嬷嬷想说,还没到用晚饭的时辰,又想,她家大姑娘年纪尚小,小孩子家不禁饿也是有的,也说不上什么时辰不时辰的。张嬷嬷担心谢莫如挨饿,忙去小厨房催饭了。

晚饭照旧摆在方氏的正小院儿,以往用饭前谢莫如必然换了家常衫子摘了珠花散了发髻洗漱后才肯用饭,今日只是净手净面而已。张嬷嬷思量她是真饿了,频频给她布菜。方氏因晚饭时辰略早而没什么食欲,吃得有一筷子没一筷子。谢莫如并不饿,只是不想一会儿空着肚子去听谢松的教导罢了。

人皆有其性情,譬如谢莫忧,今日谢太太一场教训,谢莫忧定要同谢松说的。阋墙二字令谢太太警醒至此,谢松不论是因谢太太今日突发的教导,还是别的原因,想来待谢莫忧多嘴后也要差人唤她过去说话的。

谢莫如与谢松素来无话可说,尤其是知道谢松要说什么话时,更是连听的欲望也没有,更没有将同一件事连续向第三个人解释的欲望。重复做一件事,或重复说一套话,会令人疲惫。有这样的时间,谢莫如喜欢窝在自己小院儿看书,或是看她娘一日复一日的伺候那棵杜鹃树。

她的耐心比起她娘来,还是差了许多哪。谢莫如默默的想。

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于是,谢莫如很认真对待牡丹院来传话的小丫环。用毕晚饭,漱过口,又喝了一盏茶后,谢莫如问张嬷嬷,“是新送来的茶么?”与谢太太那里的新茶一个味儿。

张嬷嬷道,“是,姑娘去太太那里后,姨奶奶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今年的新茶。老奴便自做主张的换了新茶。”

谢莫如点头,“这茶不错。”

衣裳不必重换,头发不必重梳,因此这一次,谢莫如到牡丹院的速度很快。

谢松的脸色不大好,宁姨娘一只秀白如玉的手拍拍谢松的手,对谢松使个眼色,谢松面色微缓,宁姨娘笑,“大姑娘坐吧,大爷是想着,好些天没一道吃饭了,咱们一道吃个饭,也说说话。”

谢莫如安稳的坐在椅中,道,“不知父亲美意,刚刚同母亲已用过晚饭。待下次父亲有赐,再领不迟。”

谢松本就心情不大好,听到谢莫如一提方氏,于是,心情更不好了。就是宁姨娘,也有几分讪讪。宁姨娘笑,“我去厨下看看,你们父女好生说话儿。”便袅袅娜娜的下去了,还善解人意的将屋中下人带了走。

谢松开场白很直接,他道,“以后念书,多念些《女诫》《内训》《女论语》之类,对你有好处。”

谢莫如眉眼没有半点动静,只应一声,“是。”

谢莫如就有这样的本事,她不知何时修炼出的这样的神色,不喜也不怒,不忧亦不惧,她说一句“是”,你立刻不知接下来要如何与她交流。好在,谢松也没有太强烈的与长女交流的意愿,他只是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道,“女孩子家,不要太闷,活泼些,更讨人喜欢。”

谢莫如依旧是老样子,应一声,“是。”

谢松完全不想说话了,他道,“你既然用过晚饭,我便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同你姨娘说。”

谢莫如起身告退。

牡丹开的早,春寒尚在,牡丹院的牡丹便都开了,于一弯水石堆砌的曲栏中,华丽且富贵。宁姨娘在侍弄花草,见谢莫如出来想迎上前说几句话,谢莫如对她微一颌首,抬脚走了。

宁姨娘淡淡一笑,精致的眉眼间有些失落有些自嘲,放下手里的牡丹,宁姨娘华丽的裙摆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绣有并蒂莲的金缕鞋踩在青石路上,门前丫环恭敬的打起湘妃竹帘,宁姨娘一步步走到丈夫身畔,低语说起话来。

谢松浅笑的握住宁姨娘的手。

宁姨娘含笑回握,看,这是她的丈夫。

第六章

谢莫如回杜鹃院的时间并不晚,主要是她对谢松,谢松对她皆无话好说。该说的说完了,她自然就可以回来休息。

倒是张嬷嬷挺担心,服侍着谢莫如进屋就问了,“老爷寻姑娘,可是有事?”

“没什么,一点儿小事。”谢莫如不觉着那算什么事,想必谢太太不说,谢松也不会找她说话。

对锐摘掉珠花钗环,散开发髻,通过头,将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用一二单珠簪固定便好。谢莫如换了身家常衣裙,照例去园子里散步。

正小院儿的月亮门已然紧闭,不知她母亲在里面做什么。谢莫如胡思乱想着,她喜欢猜度各人的心思,尤其在谢家这种有话从来不直说,有事从来要拐着弯儿做的人家,大家心思纷纭,极具意态。谢太太是如何知道华章堂的事的呢?

谢太太并没有三头六臂,她们上课的时候,大小丫环都是在外面服侍的。这其中,她的丫环静薇、紫藤,谢莫忧的丫环听琴、喜雨,另外就是服侍纪先生的小丫环阿默。阿默是个哑巴,纪先生纵使到谢太太那里说一下学生们的课业,也不会细致到每个学生都说了什么的去跟谢太太重复,无他,太有损纪先生的身份了。静薇、紫藤都与她在一处,剩下的就是谢莫忧与听琴、喜雨了。倘是谢莫忧,她应该不会上赶着去吃挂落吧,谢莫忧也不至于特意掐着时间去看她被训,便是心里得意她倒霉,大面儿上谢莫忧还是要看一看。何况,与谢莫忧同到谢太太屋里去的谢柏直接为她解了围。谢莫忧也没这样的好心。

不是她,不是谢莫忧,也不是纪先生,那么,就是谢太太刻意着人去打听这事了。

好端端的,她们又不是头一天去华章堂上课,便是谢太太关心两个孙女的课业,怎么早不打听、晚不打听,偏偏昨儿个去打听。

哼,这就很有意思了。

看来,她令某些人不安了。

而且,谢太太也有所不安。

某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明白,但,谢太太的心思就令谢莫忧有些费解了。谢太太这般担心“阋墙”之事么?想到谢太太冷肃的模样,谢莫如分析,她一定是触动了谢太太的心事。

是什么心事呢?

啊,谢松肯定也有同样的心事。

宁姨娘也很清楚的事……

谢莫如回头望一眼正小院儿紧闭的朱红漆的月亮门,啊,他们给她提了醒儿。要忌惮到学个“郑伯克段于鄢”都如同被触心中禁忌,忌惮成这样,她母亲依旧生活在杜鹃院,她们不敢减她半点份例,她不出去,她们也不敢进来。更要命的是,这般忌惮,还没有施以暗手。不,说没有并不准确,应该是不能,或者,不敢?

谢莫如几乎要愉悦的笑出声来了。

她一直觉着母亲大约是世间最冷淡的母亲了,却原来,是母亲给她以庇护。母亲在正小院儿一日,她且能安稳一日。

谢莫如一直转到天色将晚,方回屋沐浴,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谢莫如照旧去谢太太院里请安,谢太太不至于再拿出昨日的事来说,谢莫如依旧是矜持姿态,于是,请过安,祖孙两个便恢复了谁都不理谁的旧状。

一时,宁姨娘带着谢莫忧姐弟四人到了,略说几句,谢莫如谢莫忧便去华章堂念书。纪先生依旧在讲左传春秋,不过,上午放学时说了一句,“太太传话说,要略增些女四书来念,我原想不必这样急,既是太太吩咐,待你们得了书,我们便读一些女四书。”

姐妹二人皆应了。

出了华章堂,有一段路姐妹二人要同行,谢莫忧道,“大姐姐,你说祖母是不是生气了?”

天空太阳灿烂,谢莫如罕见的给了谢莫如一个浅笑,微一颌首,“我先走了,下午再一起说话儿吧。”

谢莫忧哼一声,翻个白眼,抬脚去了松柏院。

谢家除了妻妾不明外,人员构成其实偏于简单,自从老太爷老太太过逝,家也分了,最上头就是松柏院的谢尚书谢太太,中间是谢松谢柏兄弟,谢柏未婚,谢松一妻一妾,方氏长年安居杜鹃院,谢松与宁姨娘带着三子一女居牡丹院。

相对于那些等闲一府住着三五十口主子的人家,谢家人口简单,如郑伯与共叔段的事还未来得及发生。谢莫如与母亲方氏都是隐形大法的集大成者,尽管她们或者在某些人心中极具存在感,但凭良心,起码在谢家下人眼里,这母女二人是极为低调的。当然,由于宁姨娘太过贤惠,给杜鹃院的东西都是上上等,家下人等也不敢太过怠慢。

这样的家庭,导致谢莫忧相对单纯的性格,何况年纪尚小,她还是个喜怒由心的孩子。

谢莫忧素来是喜则喜怒则怒的人,给谢太太请了安,谢太太笑,“我正说一人用饭无趣,你二叔又不在家,正好你同我做个伴。”

如谢太太这位谢家的当家太太,其实也不很是自由。谢太太与丈夫感情好,丈夫谢尚书中午在衙门用工作餐,只一早一晚在家里用饭。谢太太年纪在这里,做祖母的人了,虽一早一晚能与丈夫共用饭食,中午却略显寂寞,孙子们都已入学念书,午饭在学里用,谢太太倒是想孙女们陪着,偏生谢莫如卡在中间。谢太太不大喜欢谢莫如,她要号召孙女到她房里用饭,却也不能落下谢莫如。谢莫如对谢太太的感观与谢太太与她的感观是一样的,尤其,谢莫如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早上给谢太太请安,她都是第一个。倘谢太太让孙女都去松柏院用午饭,谢莫如再不喜欢,也不会拒绝。

早上请安一道喝盏茶倒罢了,倘整个午餐时间都要相看两相厌,于谢太太,于谢莫如,都不是什么舒适体验。

于是,谢太太吩咐各房自己用自己的。

但,谢莫忧主动过来,她老人家也高兴的很。

谢莫忧今日却是不高兴的,谢太太搂了她在怀里,笑问,“这是怎么了,嘴巴这样翘着,莫不是先生课上打你板子了。”

谢莫忧非但喜怒随心,她还有个令人赞赏的性格,她有啥说啥,直言直语。在谢家,这实在是令人珍视的美德。于是,她就说了,“放学后我跟大姐姐说话,大姐姐不理我。”

宁姨娘正在谢太太这里服侍,听这话不禁嗔闺女一眼。

谢太太抚着谢莫忧的脊背,笑,“好了,一星点儿小事儿,这也值当生气。中午有鲥鱼,一早刚运到的,我叫厨下烧来吃,咱们一并尝尝。”

谢莫忧虽是个直言直语、喜怒随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心计,见祖母说起菜来,也很捧场道,“鲥鱼难得,清蒸最佳,祖母,咱们把去岁的桃花酒拿出来喝才好。”

“也好。”桃花酒是谢府自酿的甜酒,女眷多喝这个,谢太太便命人去温酒。

自来,但凡谢太太院里有的东西,杜鹃院里也不会少。

谢莫如见午饭有一道清蒸鲥鱼,道,“这倒是难得的东西。”

张嬷嬷道,“听说拢共也就五六条,金贵的很哟。咱们院儿里得了两尾呢。”话到最后,张嬷嬷忍不住的得意开心。

谢莫如其实对鲥鱼兴趣不大,她也没尝出多好吃来,不过,这种鱼颇是珍贵,是宫中贡品,每年这时节宫里还有鲥鱼宴,自然也是权贵之家的珍品了。只是,她在书上看说鲥鱼味儿虽美,但离水即死,转瞬变味儿。当然,入权贵之家的鲥鱼定是捕捞上岸即刻放入冰中储存然后人停马不停千里迢迢的运到帝都来。不过,这仍是死鱼再烧的,鲥鱼不比做腊鱼之类的肥大鱼种,这种鱼,就是吃个鲜。如今鲜味儿已失,形同鸡肋,谢莫如还动了一筷子,方氏根本动都没动,捡着一碟子油爆河虾用了些。

谢莫如道,“晚上把另一尾红糟后给纪先生送去。”冰鲥鱼已失其鲜,倒不若红糟的好。

张嬷嬷笑应,她觉着她家大姑娘心地再好不过,对下人宽待不说,对纪先生亦极为尊重。平日间有什么时令新鲜东西,或是难得的好东西,均不忘纪先生这一份儿的。

谢莫如与母亲方氏用过午饭便各自歇息去了。

谢莫忧在谢太太用过午饭后,同服侍谢太太用午饭的宁姨娘回牡丹院说话。

谢家规矩分明,宁姨娘再如何有美名,再如何生下一女三子,方氏在一日,她依旧是姨娘。方氏虽不出杜鹃院,亦早失丈夫之心,在谢家活的如同隐形,可偏生不肯去死上一死,还每日上上下下的打理杜鹃树锻炼身体,谢家不知为何,还不敢怠慢的供奉着杜鹃院。于是,宁姨娘想熬死方氏自己扶正,当真是项遥遥无期的大工程。当然,依宁姨娘之美名,她怎会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她这般的贤良,谢太太都为之感动,让她中午服侍着用饭呢。

真的,一个姨娘,当家太太能允你服侍用饭,绝对是抬举了。

因要在谢太太身边服侍,故此,谢太太谢莫忧都吃好了,宁姨娘肚子还空着呢。

一回牡丹院,谢莫忧忙令丫环去传饭。其实下人早预备着呢,宁姨娘帮着谢太太掌家事,她又素有美名,膝下三子一女,深得谢松宠爱。下人最是眼利心明,知道这位姨奶奶不过如今带个姨字,以后是有大造化大福气的人。

故此,饮食上绝对极具奉承之意的。

盘子碗的摆了一桌子,谢莫忧浓淡相宜的两条眉毛微皱,问,“怎么没有鲥鱼?”

不待下人回话,宁姨娘笑,“我的大小姐,你可真会过日子。拢共也就六尾,你祖母院儿里两尾,杜鹃院儿两尾,你二叔院里一尾,咱们院里一尾。我中午一人吃那个做甚,待晚上你爹回来,叫了你兄弟们过来,咱们一并尝个鲜就是。谁知你馋猫似的专会闻味儿,中午就寻到了你祖母那里去。唉,天生的有口福。”

谢莫忧撇嘴,“杜鹃院也得吃得了两尾呢。”

宁姨娘脸一冷,“再说这话,我可要打你了。”挥手将丫环婆子的打发下去。

谢莫忧分得清她娘是真不高兴还是只嘴上说说,她坐在一畔椅中给她娘布菜,道,“我就嘴上一说,娘你快吃饭吧,别等的凉了胃又不舒坦。”

宁姨娘叹口气,拾起银筷,道,“以后嘴上也不准说。”

“知道了。”

一时用饭毕,母女两个一道吃茶,谢莫忧道,“昨儿个就换了新茶,我总吃着咱们院儿的茶不如祖母那儿的茶味儿好。”以往年纪小,谢莫忧并不吃茶,待大些,方开始学着吃茶,每日也不准多用。

宁姨娘嗔笑,语气却是充满怜爱,“你这张嘴啊,真是绝了,你弟弟他们都吃不出不同来,偏你就能吃出来。”

谢莫忧翘着嘴巴,“谁说弟弟他们吃不出来的,他们只是不说罢了。”

“那偏你来说。”宁姨娘话间带着薄薄的责怪之意,语重心长,“都是明前茶,上上等的是有限的,不要说咱家,公侯家也是一样,自然要先供你祖母那里。你祖母素来疼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吧?”

谢莫忧道,“我倒不是没吃过好茶的,只是,我早瞧见了,上上等的好茶,除了祖母那儿,也就大姐姐那里有。”

宁姨娘叹口气,“你这样喜怒随心,实在令我不放心。”

“喜怒随心怎么了,难不成高兴了不欢喜,生气还要憋着,日子也不要过了。”谢莫忧一拽母亲绣着牡丹纹的衣袖,撒娇,“再者说,我在娘跟前儿,还不能喜怒随心了?”

“你呀,就是心思浅,给人一眼就看透了。”宁姨娘抚摸着闺女柔软光滑的发丝,轻声道,“你念书这也好几年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听说你祖母昨天考你们了。”

“是啊,就是学了篇‘郑伯克段于鄢’。”谢莫忧道,“祖母问了大姐姐,也问了我,似乎对大姐姐的回答不大满意。”

宁姨娘唇角微勾,“知道你祖母为何不满意吗?”

“大姐姐说的那些话,要我,我也觉着不对。左传里有这篇文章,原是为了警醒世人不要兄弟阋墙的,难不成因郑伯做国君做的不错便情有可原么?”谢莫忧道。

宁姨娘微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谢莫忧毕竟年纪不大,又颇受父母宠爱,故而尚有些天真气息,不解的望向母亲。宁姨娘柔声道,“你呀,是白长一张聪明面皮。”

宁姨娘轻声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疼谁也越不过你去。世上的道理啊,都在书里写着呢,你要细细揣摩才好。我不对她好,如何有我的好名声。她就比你明白,你看,我这般供着她多年,也不见她对牡丹院有半分亲近。”

捧杀的道理,谢莫忧也知道,她鼓了下嘴巴,心里亦觉着她娘辛苦多年,谢莫如却不识抬举,谢莫忧道,“可见是养不熟的。”

“是啊,养不熟。”看女儿不算愚钝,宁姨娘悠悠笑着,索性再点女儿一句,“你祖母你爹爹喜欢你,你也得留意些身边的事了,不能再一味憨吃憨玩儿了。我再问你,你祖母为何把你们一季八套新衣裙提到每月六套新的?又给你那些好首饰?”

谢莫忧道,“这我如何不知,我们也大了,以后出门走动的时候肯定多的,若去别人家作客,自然得有几件像样的衣裳,方不堕了咱家的名头儿。”

宁姨娘怜爱的望着女儿秀美脸庞,呷口茶,“是啊,你知道,你猜,你大姐姐知不知道?”

谢莫忧对谢莫如没啥好印象,嘟囔,“这我如何知道?她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

“她要不知道,就不会送桃花讨你二叔喜欢了。她要不知道,往日间话最少的人,如何会在课上突发妙语。”宁姨娘慢慢的说,“她可是个聪明人,阿忧。”

谢莫忧道,“祖母就因她课上的话训斥她了呢。”

宁姨娘眉间含笑,继续点拨女儿,“她说的没有半点错处,明明比你更有见地,倘你们换一换,你祖母定不会训斥你,反会赞你。”

谢莫忧有些迷惑不解了,宁姨娘道,“你大姐姐机敏过人,她是知道想要出头,可是,她出不了头。我不会让她要了你的强,你祖母也更喜欢你。你也大了,不要总纠结个茶啊鱼的,咱家难道是缺衣少食的人家?把眼睛放长远,只要你以后比她嫁得好,过的好,再看今日一盏茶,一条鱼,不过小事耳。”

第七章

谢莫忧跟亲娘学了无数机巧灵敏,于为人处事上自添了些许心得。且,给亲娘这般一开导,谢莫忧也觉着,自个儿真没必要去同谢莫如争。她娘贤良,自不会怠慢杜鹃院,可家里谁会正眼看杜鹃院吗?

真没有。

既如此,自己何需要将谢莫如放在眼中呢?

父亲的态度,祖母的态度,已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自来最恨“庶出”二字的谢莫忧经亲娘点拨,骤然想通这一节,顿生出无数豁然开朗之感。只是,谢莫忧还未开朗一日,就听得一个令其不大开郎的消息:二叔谢柏送了一只百灵鸟儿给杜鹃院。

谢柏之于方氏是再正经不过的小叔子,自然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长嫂,他是给谢莫如玩儿的。

谢柏已经许多年未曾到过杜鹃院了,记得小时候,杜鹃院是谢家最热闹的院子,隔着围墙便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欢笑热闹声。谢柏站在杜鹃院的红漆大门外,寂寥的似能听到春风拂过时光的声音,小厮墨竹轻轻的扣几下门,里头并无动静。墨竹道,“二爷,是不是大姑娘不在家?”

谢柏道,“再敲。”不在家能去哪儿?除了请安去松柏院,念书去华章堂,谢莫如也没其他去处。

又等了一会儿,院门自里打开,一个青衣婆子出来,见是谢柏连忙行礼请安,谢柏问,“莫如在么?”

青衣婆子也不敢叫谢柏在门口等着,便道,“大姑娘学堂刚回来,在紫藤小院儿歇着呢。”

谢柏不知紫藤小院儿是哪儿,不过婆子在前引路,他便自小厮手里接过竹编的鸟笼子跟着婆子进去,小厮在外等着。

早先说过,杜鹃院这院子设计非同寻常,进门绕过油白的影壁便是花园,哪怕如今杜鹃院清静些,花园的景致也是不错的。何况还有杜鹃院因其得名的那株杜鹃树,谢家这株杜鹃树,阖帝都都有名的,谢柏记得小时候,时常来看那一树的杜鹃花开。此时时令尚早,杜鹃还未开花,谢柏见有人在树上修剪照顾,不禁又是一叹。婆子拐了个弯,沿着鹅卵石砌的小路,经一灌迎春花丛,过了月桂门,见紫藤正在院中晾帕子,忙道,“紫藤,二爷来了,姑娘呢?”

紫藤吓一跳,她们这院子除了来传话送东西的下人,素来无客到访的。她人小且老实,这会儿见了谢柏竟不知要说什么,一时急的脸都红了。

好在,谢莫如就在廊下看将开未开的紫藤花,谢莫如拨开紫藤花串,看向谢柏,唤了声,“二叔。”

谢柏举起手里的鸟笼子,“买只鸟儿给你玩儿。”

谢莫如这院子宽敞,紫藤沿着回廊长势颇好,便是院中,也搭了紫藤花架,沿廊引出,太阳大时,正是一段荫凉。那紫藤花架下便置了藤桌藤椅。如今下半晌,又是仲春时节,料峭春寒刚去,天气也不热,叔侄两个便在这花架下坐一坐。谢莫如瞧着问,“这是百灵么。”

“对。”这鸟儿是调教好的,谢柏一逗,便叫了一套十三口,十三口是指百灵学的诸如麻雀、母鸡嘎蛋、猫叫、砂燕或雨燕、犬吠、喜鹊、红、油胡芦、鸢啸鸣、小车轴声、水梢铃响、大苇莺,虎伯劳结尾的叫声。谢莫如听的有趣,不觉微笑,心下已隐隐猜到谢柏来意,却又不敢确认,只道,“多谢二叔。”

“客气什么,喜欢就好。”谢柏是觉着昨日母亲说话有些过了,古来还有诸子百家呢,学问上的事儿,真没一是一,二是二的,一篇史料,谢莫如自有见解,实在算不得错处,母亲那般疾言厉色,谢柏不好说母亲不对,便买了只百灵来哄谢莫如开心。

张嬷嬷端来茶,谢柏呷一口道,“这上上等的新茶,除了母亲那里,也就是你这里了。”

谢莫如望着谢柏没说话,谢柏原想接着说“可见母亲心里待莫如是好的”,偏生给谢莫如这静静的一望,那话便没出口。谢柏挥手打发了张嬷嬷,方悄声与谢莫如道,“你这里衣食周全就好,你祖母有了年岁,你是个好孩子,凡事往宽里想。”

想明白谢太太那反常的训斥后,她真没将谢太太放心上。谢柏特意为此而来,谢莫如道,“二叔多虑了,倒叫我白得了只百灵。”

谢柏笑,“你要喜欢,待有了好的,我再寻来送你。”

“有一只就够了。”谢莫如又瞧了一回百灵,便叫紫藤挂到廊下去了。

谢柏头一遭过来,往日与谢莫如也不大熟,见她还喜欢这百灵鸟,略说了会儿话,谢柏道,“我去松柏院用饭,你也一道吧。”

谢莫如道,“我这里已备好了。”

谢柏便起身告辞,谢莫如送至门口。墨竹服侍着谢柏走远了方松了口气,说,“离大姑娘近了,奴才话都不敢多说。”

谢柏心下一叹,想谢莫如虽在家住着,虽姓谢,却是与家中诸人泾渭分明,感情浅淡。又想她一个小姑娘与其母住在这鲜人问津的杜鹃院,一住多年,家中人这般忽视,也不怪谢莫如冷淡。其实谢莫如也说不上冷淡,充其量不大热情罢了。可人家谢莫如就是这端凝的脾性,谁要住杜鹃院能住出活泼来,谢柏也得觉着此人缺心少肺。

谢柏脑子里胡乱思量一阵,径自回了自己院里。

大丫环墨菊带着黄玫、紫瑰两个上前服侍,谢柏换了家常衣裳,洗过头脸就往床上一躺,就要睡了的样子。墨菊道,“太太那边儿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二爷回来没,想是惦记着二爷呢。二爷既回,何不去太太跟前儿坐一坐,也好陪着太太用晚饭。”

谢柏心绪不佳,阖了眼道,“今日不饿,你去同母亲说一声,晚饭不必等我。都下去吧。”将一众丫环都打发了。

墨菊本想再劝,只是看谢柏脸色淡淡,便未敢多言,上前拉开薄被为谢柏盖好,微微一礼,带着黄玫紫瑰退下了。出了房门又吩咐黄玫在外间听着里头的动静,又命小丫环翠儿去唤了墨竹来,问墨竹是不是二爷在外头有什么不痛快。

“咱们二爷新中的探花儿,外头谁敢给咱们二爷不痛快。”墨竹压低声音,“二爷不知怎地,自茶楼出来就去了花鸟市,买了只百灵送给大姑娘。杜鹃院那地方,我去了都不敢大声喘气儿,我看二爷出来脸色就不大好了。”

墨菊轻声道,“这话不要对别人说,主子们的忌讳横竖你也知道。”

墨竹连忙应了,墨菊拿些点心果子包了一包打发了他,心下思量片刻,方去松柏院回话。

谢太太很是关心小儿子,问墨菊,“可是在外头吃酒了?”

墨菊根本未提杜鹃院的事,只道,“并未吃酒,早上出去时说是与同年们一道喝茶的。二爷这几日,日日有应酬,本也有些劳乏。”

谢太太喜怒不辨的说了句,“好生服侍你们二爷。”便打发墨菊下去了,命人去叫今日服侍儿子出门的小厮。

话说,墨竹自苍柏院出去,就想着将果子带回家给家里的小兄弟吃,偏又听松柏院相召,便先去茶水房将果子给自己娘收好,方快步去了松柏院。果然谢太太问的也是他家二爷的事,墨竹照旧说了。杜鹃院素来是谢府的忌讳,那些新挑上来的仆婢便罢了,兴许瞧着杜鹃院冷清就弄些跟红顶白的事。墨竹却是谢家家生的奴才,他父亲是谢家的管事,母亲管着茶房,都是有头有脸的差使,知道的自比寻常仆婢多些。墨竹却是不敢瞧着杜鹃院少人理会便落井下石的,在墨菊跟前怎么说的,在谢太太跟前更加委婉,不提杜鹃院一字不是,只道,“二爷一早去茶楼参加进士老爷们的茶会,因都是同年,说笑颇是和气。中午吃了饭,奴才随二爷去了花鸟市,二爷淘换了一只百灵鸟,送给大姑娘玩儿。在杜鹃院坐的时间不长,二爷就回了苍柏院,余下的事,奴才就不知了。”

谢太太问,“好端端的,柏儿去买只百灵做什么?”

墨竹低头答道,“二爷夸百灵嘴巧,能讨人开心。”

谢太太料想儿子但有心事也不会跟个小厮说,问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打发了墨竹下去。谢太太本也是个聪明之人,前后一寻思,也寻思出个大概,不禁冷笑。

倒是谢莫忧听得此事很是气愤,与宁姨娘道,“二叔素来与我最好,也不知怎么巴巴去送她百灵玩儿。就是以公道论,都是二叔的侄女,也该一人一只才是。”

宁姨娘眉心微蹙,美丽的五官晕出一抹轻愁,她也有些想不通谢柏此举,却要先发抚闺女,道,“就一只百灵,也值当大惊小怪。”

谢莫忧简直坐都坐不住了,她原是正在绣花,听得母亲的心腹前来回禀此事,立刻花儿也绣不下去,将绣绷随意往手边儿一撂,道,“我去祖母那儿,一会儿二叔定要过去用晚饭,我非问问他不可。”

宁姨娘劝一句,“莫急……”谢莫忧已起身唤了丫环来服侍她换衣裳,宁姨娘道,“去了也不准说这些争长道短的话,知道不?”

“知道,知道了。”

谢莫忧急急的去了谢太太房里,谢太太正不痛快,谢莫忧趁了回热灶,刚进谢太太屋话还没说一句,就听谢太太道,“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这么急慌慌的?走路是个什么样子!”又训斥跟着的婆子丫头,“要你们跟在姑娘身边做什么,也不知劝着姑娘些!”

婆子丫头一大群忙跪下请罪,谢莫忧给谢太太这无名火一迁怒顿时有些找不着北,她连忙道,“祖母,不怪她们。是我听说二叔家来了,想过来跟二叔说话方急了。”

今日谢莫忧实在是出门没看黄历,谢太太脸色更淡了,道,“你二叔累了,我也累了,你回吧,跟你姨娘说一声,晚上不必过来了。”

谢莫忧察颜观色的功夫再差,也能瞧出谢太太是心绪不佳了,当下不敢再多说,行礼后折身回去了。第二日,谢太太命人将只百灵给宁姨娘送了去,宁姨娘脸上一阵青白,还是身边大丫环佳音一托宁姨娘的手臂,宁姨娘方回神,支撑着身子吩咐丫环打赏了送百灵来的婆子,良久方自胸腔缓缓的吁出一口气来。

第八章

如果让谢莫如来评断百灵事件的话,她绝不会似宁姨娘这般东想西想,想个没完,结果把自己脸想绿了。实在得不偿失,不就是一只鸟儿么。

当然,谢莫如是不会理解宁姨娘心中的悲苦的。明明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小无猜,结果家业一朝破败,便只能为人妾室,谁能明白她的苦楚!即便父亲日后沉冤昭雪,重立朝堂,可谢松已有正妻,方氏在一日,她便只能是妾,只能是妾!

这么些年,她为谢家生儿育女,战战兢兢的在谢太太身边服侍,不敢出半点儿差错。她不过是着人留意杜鹃院罢了,谢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谢太太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她不过是警告宁姨娘手不要伸的太长罢了。并且,谢太太对宁姨娘隐隐有些失望的,以往看着也不是这种小家子气的人,怎么越活越不成个体统,一惊一乍的哪里还有大家气派。

谢太太是当家太太,她对宁姨娘这样的评价并不过分,在谢太太看来,谢家对宁姨娘已是不错,长房的儿子都是宁姨娘生出来的,长子除了她,再没别的妾室,如今宁姨娘在谢家,也不过就差一个正室的名分罢了。杜鹃院的事,谢太太早警告过不许宁姨娘伸手,宁姨娘却还这样虎视眈眈,难不成想对方氏下手?她敢动一下,葬送了自己事小,连累谢家事大!

谢太太对宁姨娘心生不满,却没想过,屁股决定脑袋。宁姨娘出身不错,以往少时接受的也是正经大家闺秀的教育,但,正因如此,长久居于姨娘位置的宁姨娘对正室方有着非同一般的渴望。这种渴望让她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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