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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乃在觉苑之南澎湃新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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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周三下午。

和其他周三下午一样,我在地铁上。车厢单调地“哐当”,晃荡前行,众人被带着一起,前后左右晃荡。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倏来忽去,思绪仿佛一直在萦绕着什么,又好像一直在想脱离什么。在这种时候,越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愿想,感官就越敏锐得很。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邻座大叔一边翻抖音一边呼吸出的浓烈烟味。靠着拉杆的一个女的翻来覆去地教训着“做销售肯定要随时保持着狼性啊多加班也是为你好啊”,不停在我耳膜上鼓噪。

佛本生故事之“道见病卧”,说释迦为太子时,出城南游园,遇患病之人卧于路边,因有所思,想出家以脱病本文图均为吉燠摄

手机又在包里聒噪地叫唤起来,不耐烦地接起来没好气地说:“要干嘛!?”

“你还不回来啊?”电话那头问。

“回来?”我清了清脑子,想起来了,“王大嫂子啊,打错电话了吧。”

王嫂楞了一下,也听出了我是谁,有些尴尬:“哦哈哈,打错了打错了。给你王哥打电话,怎么打到你这里来了?”顿了顿,又说:“什么时候再过来玩啊?你王哥望着你来玩啊。”

王嫂是王哥的老婆。王哥是觉苑寺的文管员。

觉苑寺是剑阁县一座明代寺庙,一座我去过五次的庙。

觉苑寺主体大雄宝殿,建于明代天顺初年(约前后)。发愿僧净智、徒道芳及诸善士有肖像绘于殿门之后的壁上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华兹华斯说诗歌是在宁静中的回忆,是一种自然流露。“流露”是连续有序的,而我们的记忆,却似乎全是一些蒙太奇的片段:电影院里坐着的样子、伸过来的手、偏着头的样子、街角的一个小男孩。而且在不同的时候,因为心情的不同,画面中的有些东西会后退模糊进背景中去,而另一些却会走到台前,立体地凸显存在,比如蓝黑色的指甲、柱上的彩绘卷纹、开锁时门环撞击木头的声音或者是指边的一缕卷发。

佛传故事之“夜半逾城”局部。净饭王不许太子出家,释迦因于夜半诸军士采女昏睡无知时,跨白马犍陟升空,四天王捧马足,帝释天引路,逾城而去。

所以,回想我第一次在觉苑寺,王哥提着手电筒,兴致勃勃地介绍觉苑寺辉煌的历史时,我记起来的,不过是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古蜀道上的重要驿站,始建于唐代,明代重建,完整三世佛塑像,墙顶额枋悬着什么木的二十四诸天之类的。

古金牛道剑阁段。“金牛道”得名于战国时“石牛粪金”、“五丁开道”的故事。该段一路青石坦荡,两旁古柏参天,据说有秦始皇敕令栽种的,号为“皇柏大道”

我印象最清晰的,是殿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后,迫不及待地跳进去,看见金碧满堂的壁画时,张大了嘴,长长地“啊”了一声,以及王哥在旁边自豪得意又略带善意嘲讽的笑。

四壁十四铺,密密地绘满了完整的佛本生因缘故事。行云流水,以及行云流水般的山石花木和宫室苑林间,满满的都是枝头鸣啾的雀鸟,奋鼻怒蹄的骏马,摇耳晃牙的白象,栏板上细细圜圜的松石绿图案,以及数不清的小小的人儿。他们细细的手,细细的脚,张牙舞爪地,轻纱曼妙地,舞刀弄棒地,大袖飘飘地,在壁上伸手伸脚地活动起来。铁线描、兰叶描、各种描画。身上的沥粉贴金如向晚池塘中的睡莲,点点光,而小小的脸儿,却在微暗的天色中发着白……某个廊下,墙后默默伸进来一枝同样白白的梅。

佛传故事之“度捕猎人”。罗阅祇国山中有众人杀猎为业,佛陀向他们言说杀生食肉不仅多病夭亡,而且罪业无量,度化诸猎人欢喜信受

在随后那一刻,我记得心里充满了欢喜,慢慢地、静静地无限扩张。好像毗尼园中,摩耶夫人攀着无忧树低垂柔软的枝条,低眉望着诞下的释迦太子。好像净饭圣王欣欣然怀抱太子,香花满路往去天祠祈吉,诸天神像起座而迎,百千天人皆大欢喜。

佛本生故事之“树下诞生”。佛母摩耶夫人有“乘象入胎”之梦异后十月,与诸采女在毗尼园游玩时,在波罗叉树下,由右胁诞下太子。帝释天以细密绝妙的憍支迦衣承接太子

古金牛道自朝天驿进四川,经广元,斜雨入剑门,骑驴过剑州,一路皇柏夹行,至于武连驿武侯坡下。觉苑寺就静静地躺在这里。

有一次,我绕行到对面山坡上,沿着稻田泥泞的小路,走过芒尖的稻叶,散发着药香味的野蒿高已齐腰。在一簇开花的黄荆后,我临着一条小溪,远眺对岸的觉苑寺。一层一层的稻田,一条一条的小径,铺叠开去,一对老夫妻戴笠荷锄,以土音长声吆吆地相唤而行于其间,直到再往前的寺庙。高大的山门逍遥楼背后,大殿朴实无华的庑顶上,有更高大的黄桷树,衬于武侯坡后透过来的微红的晨曦。

隔河远眺武侯坡前的觉苑寺

我眼望着这一切,心里若有所思。可是无论当时如何想,无论现在如何回忆,都想不到,也回忆不起到底是什么。只是看着,那样看着,缓行几步再看着。

这是人类语言逻辑倍感无力的时刻。只不过我们总是努力地想用语言去描述,更甚至,还要努力地想用逻辑去规范,仿佛这样的合理化解释,就可以让我们充分理解一样,心安理得。在禅林中苦修六年的佛陀,在冥思中那些无数的瞬间,到底思考着什么呢?经文似乎无法喻解,毕竟经文提到更多的是佛陀“六年中,结加趺坐,威仪进止未尝有缺,亦无覆盖,不避风雨,不起经行,大小便利亦不屈伸,亦不倾侧,亦不倚卧,春夏秋冬巍然端坐”,皆是“天龙八部目自睹见”而已。

佛传故事之“六年苦行”。释迦太子离国之后,在伽阇山苦行林中求正真道。日食一麻一麦,定坐六年,勤修苦行。

后来再访的某次是一个盛夏,午后,又或者是夕阳西下了吧。那时我在大殿里,阳光穿过院里叠叠的蕉叶,穿过墙上团团的格窗,在三世佛前投下一束光柱。一粒一粒的微尘,如一粒一粒的恒河沙在虚空中缓缓飞舞。柱上的善财童子瞩目着我,梁上环绕的诸天瞩目着我,殿上的如来也垂目注视着我。迪金森有诗,大约云此:“有那么一道斜斜的光/冬日的午后/压迫,仿佛沉重的/大教堂的钟声调//上苍的伤害,它给我们/我们找不到伤痕/却找到心思的变化,/意义之所在”。寻常逻辑已经无法表达,我们只能以看似凌乱的语言来描述一个隔绝于世的所在,一个我能确切感觉自己思想变化、精神存在的空间,一种纯粹的情感的涌动。

觉苑寺大雄宝殿殿内。可见三世佛在上,前有镂空细雕石香炉一座

于是我拜伏在蒲团之上,心如买花供佛的仙人善慧,脱鹿皮衣敷盖在浊湿地,又解开头发散覆其上,以待佛过。刚刚还涌动的情绪突然归于沉寂,似乎只想睡去。从前在印度旅行时,见过苦修僧在市集喧嚣中沉睡,大概如此吧。一如曼殊菲尔笔下人物所会说的:“我惟愿我已经服了毒,就要死去——在这里,就现在。”

这和佛陀在树下,明星出于天际时的廓然大悟,或许若有所通吧。只不过,在经文里,那被解释为更“合理”的降伏魔怨后的清净真觉。

佛传故事之“成等正觉”。释迦菩萨坐在菩提树下,示现四禅,夜间明星出时得悟大道

据说,哈代总喜欢在自己的小说中描写各种在窗口观物的场景,因为这可以让一个角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将七情六欲投射到其他人物中去。当我们回忆过去时,也是如此。无数的细节,会在我们的无数次回忆中,因着我们瞬时的情感,而不断出现,不断被加入到那段回忆里,成为我们心中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柔软的一处。下一次想起时,激起我们更真挚的情感。

所以我每次想起觉苑寺,总是会想起更多。比如某次,我如何在殿内瞻仰,如何听见文管员王哥酒后与妻儿隔窗口角相争,又如何失足跌倒在地,他的妻儿如何赶紧跑出扶起,一边埋怨一边关切地询问着把他扶进屋里。又比如某夜,我因流连忘了时间,走出寺外,没找到旅店,深更半夜被野狗狂吠着追了一路,躲进武连镇政府大院,在台阶上坐了一夜,那晚是如何夜凉如水,月亮又是如何既大且圆。再比如朋友张君,几次驾车陪我,又到处替我找到一本画册,只为满足我对觉苑寺壁画的一片痴心。

佛陀观菩提树七日不起,断除生死得成佛道之后,仍然还于旧国,向父王净饭请安,并与七岁的罗睺父子相认。大目犍连既得六通,仍不愿见亡母生饿鬼中,悲号涕泣求佛祖相救拔出地狱。净饭王于迦维罗城中病卧弥留之际,佛陀得闻后踊身于虚空中,须臾而返,将手放在父王额头之上,劝父王宽意。佛母摩诃摩耶听闻阿那律尊者报说佛陀涅槃,闷绝躄地,自空中下到棺前,举身投地,悲号恸绝,而世尊竟令棺盖自开,合掌而起,安慰母亲不要忧愁。

佛传故事之“升天报母”。佛陀涅槃之后,尊者阿那律升到天上,报知于佛母。佛母闻讯后,掩面涕泣,不能自胜

时间可以消失,过去不会重返,但我们却可以在记忆中,无数次地重新想起、重新补充、重新复原,并在仅仅属于你和我的时间裂缝中,重新经历那些曾经的时刻。

可是心啊,这狡黠的魔法师,这无情的独裁者,它总是在搅乱我们无尽的思绪的同时,又强压着我们无尽的情感,向无数的准则和约束臣服。再强烈的爱意,也不过是夏目漱石意中的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再强烈地想跳出地铁车门,去往古道驿路边那座属于我自己的空间的寺庙,最后也被压成了一句礼貌的:“会来的,王大哥,王嫂子,我会来的”。

这个无数星期三中的一个的下午,地铁继续裹挟着我前进,一段又一段的连续隧道,仿佛我一圜又一圜的萦绕思绪,把我困在其中,无有止息。毕竟鹿野苑中,有所思的人多如恒沙,有所觉的却只有释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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