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这段旅程,是因为男友从朋友家拾了一本《梁》回来。这本书以梁思成写的零散文章拼凑而成,虽然是梁思成续弦夫人林洙的续貂之作,但书里有一篇《华北古建调查报告》,使我们颇有启发——既然北京周末如此拥挤,不如向外走走。
1、蓟县
天津蓟县离北京一百公里,城中有座独乐寺,寺里有幢观音阁,那是梁思成除了故宫外考察的第一座古建筑。
十月的一个周末,我们从北京东站出发,在红皮车上打了个盹就到了蓟县。一下车,灰尘和雾霾扑面而来。在我们去老城的路上,劣质的水泥、宽大的马路和耷拉着头的杨树,无处不透露着新中国工业区的老成和沧桑。
蓟县古城内已被修葺一新,我们在全新的仿古建筑群中寻找独乐寺。
进到寺中,我们惊讶于这座来自辽代的建筑保存得如此完好。独乐寺的山门和观音阁建于年,上去唐亡不过77年而已,大唐之风仍有遗存。虽然我们连歇山顶和庑殿顶都分不清,斗拱具体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然而一进到这个古朴的院落,尽管新漆仍然鲜红,但是挡不住一阵浑厚的风翻滚着向我们涌来。
在年五台山的南禅寺和佛光寺重见天日之前,独乐寺中的山门和独乐寺一直是国内已知现存最早的木构。
山门内两尊辽代力士泥塑手持法器,睁大双眼瞪着门口。虽然后世的涂画有些滑稽,但是它们勃发有力的肌肉、飘动的衣带和圆睁的怒目,使人不得不心生肃穆。观音阁高两层,其造型与敦煌石窟中唐壁画中的殿宇颇为相似,观音阁内一座高十六米的泥塑观音直达阁顶。
辽时燕云十六州战火纷飞,蓟州处于中心地区自然难以避免战争,民生多艰之时朝堂仍大兴土木建造大量寺庙佛塔,虽是出于笼络民心巩固统治的考量,但辽中期后原本信仰萨满教的契丹贵族也以佛教为盛。文化交融,很难说明是哪一方统治了哪一方。
阁前唐柏仅余半树生机
山门内的天王像孔武有力
2、北京东城区
因工作繁忙,我们想寻一个只花半天时间就可探访的优质古建去探访,于是从蓟县回来的第二个周六我们去了智化寺。
智化寺位于北京东城区禄米仓胡同的最深处,几乎紧挨着东二环。很难想象一座如此古朴精致而宁静的院落在繁华的北京城内保存得如此完好,并且运营管理良好。
智化寺建于明正统九年(年),小型斗拱密集堆积,虽无唐朝殿宇出檐深远的浑朴豪放,但仍保留有宋代向明清过渡的明显特点。由于是皇家敕建,因此整个院落造料昂贵、金碧辉煌。
明朝开始,建筑工艺水平突飞猛进,内部装修也是工精料美。相当于如今天花板的藻井是覆斗形的窟顶装饰,呈伞盖形,由细密的斗拱承托,配以各式雕刻和彩绘。
智化寺的智化殿、万佛阁和藏殿各有一座精美绝伦的藻井。智化殿藻井以楠木雕刻而成,内八角拼接成的斜板上蟠龙垂首。可惜的是,上世纪30年代智化寺的穷和尚们将智化殿和万佛阁的藻井卖了,现分别存于费城艺术博物馆和纳尔逊·阿特金博物馆。
智化殿和万佛阁如今只有三合板草草掩盖一下藻井拆除后天花板的空洞,剩下藏殿的藻井与另外两座天各一边互相遥望。
万佛阁前白云匆匆
万佛阁内帝释天
万佛阁内释迦牟尼
藏殿内的转轮藏,是八角形书架,中心立轴,用于存放经书
仅剩的藏殿藻井与转轮藏上的毗卢遮那佛交相辉映
3、正定
在华北出行,最佳季节只有春秋短短几个月,我们在十一月第一个周末去了石家庄上东村的毗卢寺看明代壁画。
荒无人烟的石家庄郊区同样用雾霾和灰尘扑扑迎接我们。毗卢寺大门紧闭,一张小巧的A4纸贴在门扉上,几不可见:“本寺自今日起修整”。
不得已,我和男友在门口蹲坐半晌,决定改道正定县。
要说华北地区以古建旅游闻名的县城有何区别,我以为区别不大——小卖铺甚至可能是由同一支仿古建筑施工队建成的。
正定县城里,拎着大袋馒头骑着电动车飞驰的居民和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糖火烧的游客在开元寺前交错而过;本地人和游客一同在隆兴寺前网红店排队买奶茶。
梁思成写的《正定纪游》是许多人开启正定游的原因。我在两处地方见过梁思成纪念馆,一是山西大同平城外,二是正定隆兴寺内梁思成来此处考察时所住的小院。
隆兴寺天王殿后是大觉大师殿,年日本学者伊东忠太来此游览时尚未提及它有所损毁,时过境迁,现在大觉大师殿已只剩厚重的石制地基。与大觉大师殿的萧瑟相比,它身后建于宋仁宗时期的摩尼殿保存完好,古风浓厚,重檐歇山顶,前后抱厦,寺内墙壁上有精美壁画。
隆兴寺最靠里的建筑是佛香阁,内有一尊高达十九米的四十二臂青铜观音。有趣的是,梁思成第二次来隆兴寺探访时,住持以艳丽的油漆翻新了被铜绿覆盖的观音像,梁思成气愤至极,称“希望这油漆熬不过百年”。如今百年过去,观音像再度以梁思成心爱的铜绿色示人,可惜他已无法得见。
观音像巨大的大理石须弥座四角各有一个小小的力士,其间嵌满了各式乐伎,力士肌肉暴涨,因为太过使劲脸部表情狰狞中带着委屈。或许因为长得可爱,四个力士被千年来的香客和游客摸得油光锃亮。时光在这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唐风浓厚的开元寺钟楼
昔日同样无法逃脱重新上色命运的青铜观音
轻击铜钹的乐伎
弹箜篌的乐伎
龙腾苑内残缺的北朝造像
4、平城
正定县有一个几乎孪生的兄弟,距离它公里远的大同平城区。
避开了华北的寒冬,我们第二年三月的第三个周末去了大同。不仅有内容几乎一样的梁思成纪念馆,还有同样为老城所修建的、高耸崭新的城墙,城墙内有大片光滑绿莹莹的草地和难分新旧的古建筑院落。
在平城,院内是一片盛世,墙外是一片废墟。华严寺修葺一新,善化寺游客了了。
平城是北魏第二个首都,鲜卑族文化在此被逐渐汉化。如今古城被崭新的城墙和护城河方方正正地圈起,与大同新城区被严格地区分开来。古城中心地带已经完全变成了仿古商业街,城内华严寺整修得光鲜亮丽,善化寺倒是有一些修旧如旧的模样,掉色的斗拱仍然坚定地支撑起整个屋檐。
现在的善化寺大雄宝殿应是金太宗天会六年(年)重修建成,初建是唐玄宗时开元年间,单檐庑殿顶,唐风犹存。殿内须弥坛上有五尊如来呈结跏趺坐,姿态清雅,衣纹流畅,是金代原作,虽经历代彩塑,仍余辽金之洒脱。
走出善化寺,不多时就遇见一片接连一片的拆迁废墟。大概是为了要统一古城内的建筑风格,这些真正的老房子即将成为废墟。
令人欣慰的是,旧称煤都的大同空气非常好,一片蓝天白云。
当煤矿已经无法成为大同的经济支柱,旅游业取代它成为城市建设的新方向,不知对这个城市来说是喜是忧。
华严寺外一片废墟
华严寺内普光明殿难寻旧迹
崭新的华严寺院落
歇山顶重重叠叠
善化寺内的天王涂装鲜亮
5、峰峰矿区
中原地区除了四大石窟外,还有许多不为外地人所知的石窟寺。
三月底,我们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见到几尊佛首,它们来自河北邯郸峰峰矿区响堂山石窟,于是我们决定在四月的第二个周末去响堂山。
精美的佛首停驻在人声鼎沸的世界著名博物馆里,表情宁静祥和,列队接受众人的赞美和称颂。而它们的身子支离破损,在原地接受百姓玩笑似的朝拜。
从年起,南、北响堂山的石刻和造像多次被文物贩子卢勤斋盗走流散出境。年日本学者常盘大定到访于此时,尚未如此难堪。至今已知来自响堂山的一百多件造像和造像残件被散布到了欧洲、日本、台湾、美国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当中。
对响堂山的破坏不仅来自上个世界初的卢勤斋,还有现在的当地居民。
因为北响堂山景区禁止明火,一些稀碎的饼干就是来朝拜的百姓们给佛像的上供。他们拎着一个沉沉的塑料袋上山,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拆开饼干的包装往这些来自北齐的佛像上扔,剩下的塑料垃圾下山时扔在山脊上。
有些佛像逐渐风化,面目难辨,他们便在下面摆上财神像,照样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扔饼干。
不知他们在信仰什么,但我想肯定不是佛教。山下有个常乐寺,始建于北齐,荒废多年,萧瑟无比。曾出土多件精美的唐朝佛像。如今地面建筑尽数化为飞灰,只剩下石柱地基和几尊无头佛身。
我们进峰峰矿区的时候,好像在梦游。车窗外模糊一片,山秃得不成样子,满目疮痍,路也烂得不像样子,行车一路摇摇晃晃,混沌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灰暗的山洞,又过了好几个门头破落的矿场。
南响堂山靠近市区,因此佛像保存情况比北响堂山更劣,可以说能刮的都被刮干净了。南响堂山下有一间平房,战乱时僧众将四个佛头藏在平房墙里,直到前几年大雨冲垮房子,佛头才重见天日。
在毫无人气的南响堂山石窟,看着满窟面目模糊的佛像,地上恰巧有一个干净明亮的蒲团,我没忍住拜了一拜,希望它们能接受到我的真诚。
北响堂山石窟寺已面目全非
造像被破坏殆尽
主佛佛首为后世修补
财神,新的信仰
北响堂山脚下化为废墟的常乐寺
常乐寺主殿仅剩几尊无首造像
常乐寺废墟
南响堂山石窟寺过去被旺盛的香火熏得漆黑
南响堂山石窟寺的造像上承北魏、下启隋唐,极为珍贵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去寻访这些古建筑。日本学者伊东忠太有本《中国纪行》,讲了他从北平南下游中国古建筑三年间的见闻,其中长达五页的地点目录里,竟然有我的家乡——常德。年,一个日本学者游览中国古建筑,竟然去了我的家乡。
他行水路至常德府时,常德尚有城隍庙、关帝庙和水星楼。始建于明朝的水星楼在常德会战时被日军摧毁,如今只剩下一座近年重修的水泥小楼在商业中心,仿古的样子、灰秃秃的隐匿在购物的行人中。而我一个常德人,甚至从未听过有关帝庙、城隍庙的存在。
再说伊东忠太走的水路。我曾在沈从文的书里见过常德码头的繁华乱象,萦绕着迷人的烟火气息。可我还没见过江边码头忙乱的样子,它便挟着往来船只和水手与常德船厂的倒闭一起消亡了。
——完——
大科学,科技图书编辑。
青豆,舞台美术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