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先看见枇杷树是在县粮食局北仓库,即旧时城隍庙遗址处,离我家不远。大约是某个夏末秋初,一些村民在仓库院子里翻晒用于上公粮的稻谷,我们几个小孩子,或无聊或为赶热闹找进去玩的吧。那时晒场东北角有一棵大大的枇杷树,现在回想起来该是棵古树,因为树下还围了一圈对那时的我们来说高高大大的石台。村民们不时翻耙一下晒着的谷子,然后坐在树下乘凉。我们在旁边捡树上落下的枇杷叶子玩。
年轻的村民和大孩子对我们说,晚上树上的枇杷鬼就要下到院子里来了!看你手上拿的那片大叶子就是她的琵琶了。枇杷鬼长得好看得很,她会弹琵琶给你听,好听得很,她还会——他们伸开十指,做出抓脑袋进嘴动作——这样。还说,她们是长这样穿这样的......在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抬头望树,日光氤氲中仿佛就飘下一串枇杷精,个个妖艳妩媚,尖鼻秀脸,浓眉大眼。身着羽衣肩披彩带,彩带从头后飘向高空。腰如马蜂似水蛇,脚踏丝裙遮住美人鱼尾。脚已飘到地上,高高的发髻却还在树梢。她们人手一只枇杷叶琵琶,或反弹或侧拿或抱握,圈住人弹奏,所弹之音轻重缓急冷冷热热嘣嘣叭叭绕于人耳。然后每个人面前飘近一个枇杷精,抛个大大的媚眼,手指一勾,人便近其前。精灵于是张开长长十个指甲,朝头盖骨上一摁一抠——当然是小孩子的头盖骨更好——就这样,开始吃脑髓了!她们要多吃人才长寿漂亮呀!
小小的娃娃,还没等他们把鬼故事讲完,就被吓哭了。几个人边哭边往场院西边跑,还习惯性地说:我去告我家人去!后边的人大笑,还说起了当地戏虐爱告嘴人的顺口溜子:
告告告,告到城隍庙,城隍老爷给你一顶烂草帽,戴烂掉,又来要,不害臊!
末了还说,去告呀,西边那房子,就是从前城隍老爷在的地方!那时虽然泥塑的老爷早没了,但我们见过其他庙里的泥塑老爷,单是那高大身躯和大嘴大眼,就十分惧怕了。想想这院子西头曾经住过城隍老爷,也害怕。便赶紧朝北转东,寻大门跑出场院。
所以我们对这棵粮食局北仓库院内的大枇杷树有些敬畏,情急中都没注意是否还有其他树,更不知道枇杷树是否有果子可以吃,甚至还不晓得世上还有一种叫做“枇杷”的水果。
仓库门是两扇大大的铁门,我们听过这个门口的一个故事。寺庙被捣毁之前的大门定是一对木头门,门前两只石狮子。我爸爸常跟我们讲起一个故事。
某一年正值城隍庙会,一个县城西南边村子的小男孩跟家人来赶会。家人在庙内烧香拜佛,男孩就跑到大门口,爬到北面狮子上玩。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从北边藏区来的人见状便哭喊着跪拜到小男孩脚下,并请他摸顶。原来这位就是他们寻到的转世灵童——按他们活佛的生前引示,时间地点时辰全都符合。于是他们迎回了自己的转世活佛。我们之所以记得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原因是故事中正在爬狮子时的那个小男孩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大,觉得很有趣的一件事情。说完这个故事我们续朝仓库大门东边玩,那里从县城通向丽江方向的大路两边各有一个水塘。塘里有水有鱼有虾有泥巴,都是小孩子的至爱。
大路西边的水塘人们惯常叫它“死猪塘”。盖因过去住在附近人家,但凡死了猪,便把死猪拖到塘边一扔了事。(这些死猪常被一些贫困的人拾去,解刨,腌了肉自己吃。或者,肉和骨头腌了卖腊肉、腊排骨。肠肚内杂做成猪肝鲊卖。油炼成猪油卖。)有人说这个死猪塘是旧时夯筑城墙取土形成,但此说不可靠,这个塘拢共不超过一亩,水深也不超十米,取土筑墙显然不够。据父亲说,是过去流落在周边居住的人家户,取土拓土基(土坯)卖了谋生形成的。该塘沿浅处常有些水草蜻蜓水生物之类,我们常下到浅湾处,掐草捞虾玩上一阵。
东边一个水塘,父亲说过去叫做污泥塘。是说清朝年间,旁边的一个家族,一个小辈的人杀了个父辈的人。或者,甚至有可能是儿子杀了父亲,如此这般的大逆不道,震动朝野。为此事,县太爷被罢了官,说他教化民众不严。并令在该处挖了个水塘,名污水塘,以明鉴后世。记忆中这个水塘周边几乎没丢得有死猪鸡之类,塘沿边也少有水草蜻蜓什么的,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从它旁边走过而已。水塘东边是个兽医站,我知道我们的亲戚九老老就在院子里做兽医,但始终没进到院子里去过,似乎每次我们去到门口,都冷冷清清地没人。
耍过这两个塘子边,我们早把被枇杷鬼吓哭的事忘了,更别说回家“告我家人去”了,那本就是小孩子临危无助情急之下用来吓唬别人安慰自己的常用语。倘若真拿事去告父母,免不得因为惹是生非不做家务被打一台呢。父母们整天奔波生活都忙不赢,还来顾及你贪玩惹祸不成!成长中的磕绊被欺,自己消磨摆平罢了。
小时候也常听我爸爸说起他家曾经的那个三坊一照壁的院子里,东北边小天井的井檐边是有一棵枇杷树的。说枇杷年年结果子。果熟期间相熟的人还专门来摘了吃。我隐隐觉得原来枇杷树会结一种可以吃的果子,但那是一种遥如天方夜谭的故事。因那时三坊一照壁早没了,也没见着哪里再有一棵枇杷树,感觉那树和果远得像在外太空似的,我爸爸是在“讲古”,与现实生活无关了。但实际上,我爸爸只比我们长一辈,他的枇杷树离开我们不算太遥远。他往往是在枇杷果成熟季,怀念他儿时故园和园内果树。
高中时,语文老师讲“琵琶行”。讲完风趣地说你们可别像历史上的某位文人,曾分不清“枇杷”和“琵琶”,后来才知是截然不同的两物,写了首诗自嘲:
琵琶不是此枇杷,只因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诗是听完了,也知道琵琶行中的歌女在弹奏一种叫琵琶的乐器。只是在那个对一切均充盈着美丽幻想的年纪,又不切实际地浮想联翩:若是哪个地方的满城箫管都开了花,莫不更好看惬意!
那些天下晚自习,走在那时仍有许多瓦屋的街心,望着沿街木头电杆、门头、楼上小厦窗棂......想着这古城中所有的木制器物上若都开满了花,该多好!——那时枇杷果的概念尚未入脑入心,否则定要强迫幻想:琵琶女的嘈嘈切切和一声裂帛,定要给教室内蹦出满地满桌的枇杷果呀!
在那个花园似的矿山工厂里,一个分厂建在山半腰。沿山坡的石台栈道旁修着若干如同风景区的亭台楼阁。顺皮带走廊旁边爬上去,出“南天门”亭子,路边一排枇杷树。同去核查设备的同事说:这个叶子煮水喝能治咳嗽。下山前我顺手摘了几枝,回家洗净放在阳台上晾晒着,预备哪天咳嗽了煮来喝。
过几年,又到南天门旁枇杷树下,另一同事指着枇杷树说:过去这些枇杷很好吃的,小虽小点,但特甜。现在灰大了,都不怎么结了。我才问:这树能结果子的吗?他答:是的呀,就是枇杷果,而且还是老品种小圆枇杷,很甜的!——转了一大圈,多年以后,我这才清晰明了:原来枇杷树能结出可以吃的枇杷果!而我都错过了多少回吃果的机会了!
后来留心,自然是在水果摊上买来果枇杷果吃了。有大有小,有甜有酸。但始终没吃过亲手从树上摘下的枇杷果。
水果摊上,小而圆的土枇杷果日渐稀有。
翻开中国画册,入画的枇杷果,莫不是小而圆的。原来它们多入画了,难怪寻不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