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清一代近三百年的政治舞台上,活跃着一个十分特殊的幕僚群体。他们虽然没有被列入清朝政府的官员序列,却几乎遍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府衙门;他们虽然都不是朝廷命官,却几乎操纵控制了大清王朝地方政府乃至整部政治机器的运转;他们虽然已经销声匿迹了一百年,却声名绵延,其思想、其精神、其行为,至今仍余音袅袅、不绝于耳。这个特殊的幕僚群体,就是时人已广泛称呼、今人亦不改其名的“绍兴师爷”。
一
幕僚制度在中国古代的官僚政治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其称谓、名称五花八门。宋朝时,幕僚的称谓有幕职、僚属等20种。到了清朝,幕僚的称谓更是多达24种,其中便多了师爷这一称谓。根据王文涛先生的研究统计,师爷在《儿女英雄传》中出现了90次,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出现了56次,在《清实录》中出现了3次。而其它称谓,如幕友,《清实录》中出现了次,《清史稿》中出现了17次;幕客,《清实录》中出现了36次,《清史稿》中出现了24次。[1]可见,师爷称谓在文献、档案、“正史”中基本不用,她是“清代官署中幕僚的俗称。”[2]师爷非官非吏,无品无位,只是受聘于幕主官员的佐治人员,故而双方是宾主相待,师爷常常称幕主为东翁、东主等,幕主则常常称师爷为老夫子,而老夫子实为老先生、先生、老师的同义词,“对一般胥吏而言,由于他们是自己长官的师宾,故尊称为‘师老爷’,简称作‘师爷’。”[3]师长之师谓之爷,这或许就是师爷这一俗称的由来吧。
“绍兴师爷”这个幕僚群体,以绍兴来命名,是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这是因为,在师爷队伍里面,绍兴人出道最早,数量最多,名声最大,他们既是清代幕业的开辟者,也在很大程度上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垄断者,成为了师爷的典型代表、形象大使、代言人物。“所谓‘绍兴师爷’,乃是活跃于清代,以绍兴为主的幕僚群体的总称,只是由于绍兴一地充当幕僚者名满天下,连并非是绍兴籍的幕僚也加入了‘绍兴师爷’的行列。”[4]“实际上清代师爷,各省籍的人都有,但其中确实以绍兴人为多,而且‘名幕’辈出。因此‘绍兴师爷’这一名称,可以认为是师爷阶层的典型化”。[5]
与“绍兴师爷”这一俗称相关连,“无绍不成衙”这句谚语,在清代也已十分流行。这里的绍,主要是指绍兴师爷;这里的衙,当是指官府衙门。没有绍兴师爷,就不成其为衙门。事实果真如此吗?答案是,果真如此,一点不虚。
我们先来看看绍兴师爷的从业数量情况。著名师爷龚萼谓:“吾乡之业于斯者,不啻万家”。[6]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载:“操是业者皆绍兴人”。[7]缪全吉说:“京吏既以绍兴人为多,京吏又渐出而为外幕,则外幕依比例亦以绍兴人为多。”[8]郭建先生曾作过一个颇有意思的推测,说是“就清代个县、个州、个府与18个省的布政司、按察司、巡抚、总督各个地方衙门,以及朝廷六部、大理寺、理藩院、詹事府、都察院等中央机关衙门来看,只要每个衙门请4位师爷,全国的师爷总数就当有一两万人之多”。[9]其实,郭建先生的这个推测,还是保守的。因为根据著名师爷汪辉祖的记载,州县之中“巨者需才至十余人,简者或以二三人兼之其事”。[10]
我们再来看看绍兴师爷的作用与影响情况。清代,绍兴师爷与绍兴话、绍兴酒在全国各地“三通行”,“刑名钱谷之学……竟以此横行各直省。”[11]
我们可以从这些记述中,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绍兴师爷的人数之多,作用之大,影响之广,以至雍正皇帝为了防止结党营私,于元年()即下诏明令:“六部经承不许专用绍兴人”。[12]不过,从后来的情况看,这个诏令并没有起到多少实际作用,而且雍正本人后来也对绍兴师爷改变了看法,产生了好感,使用了起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当时社会现实对绍兴师爷的客观需要。
由此看来,绍兴师爷的确是一个分布广大、规模庞大、影响巨大的幕僚群体。
二
绍兴师爷作为一个地域性、专业性极强的幕僚群体,作为清代各级官吏处理政务公事、行使管理职能的智囊和代办,横空出世,横行天下,既是中国幕僚制度演变发展的结果,更是特殊的地域环境、特殊的人文基因和特殊的社会背景综合作用的结果。这种特殊性,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
一是文风炽盛,人才辈出。
绍兴古称“荒服”之地。[13]大禹在此治水毕功,地平天成。越王句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使绍兴实现了历史上的第一次腾飞。秦始皇巡越,祭大禹,立刻石,教化民众。汉时马臻筑湖,使绍兴风调雨顺,山青水秀,“俗始尚文”、“俗始贵士”。[14]晋室南迁,士人平民纷纷相随,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汉族南迁和多民族融合,绍兴因以“俗尚风流而多翰墨之士”,[15]文风由此焕然,经济益加兴旺,出现了“今之会稽,昔之关中”[16]的繁荣景象。隋唐时期,越窑越纸名闻天下,丝绸茶叶异军突起,山水风光和美如昔,文人墨客纷至沓来,“俗好吟咏而多风骚之才”[17],人文由是更加兴盛。两宋时期及至元明,文风更为灿然,形成了“好学笃志,尊师择友,弦诵之声,比屋相闻”[18]的动人局面和上至士大夫,“下至蓬户,耻不以诗书训其子。自商贾鲜不通章句,舆隶亦多识字”[19]的喜人风尚。
正是这种一脉相承的文风,使绍兴成为了名人辈出的“名士乡”。[20]以文武进士为例,今之绍兴市境之内,就多达名,其中的文科进士中,唐12名,五代7名,宋名,元24名,明名,清名。[21]绍兴师爷正是在这种炽盛文风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他们无疑是绍兴成千上万“名士”的优秀代表。
二是人地矛盾,生活艰辛。
绍兴历史上堪称“鱼米之乡”,但由于“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期间中原汉民的三次大南迁,人口不断增加,人地矛盾不断加剧。宋时,“四方之民,云集两浙,百倍常时”,[22]大大地加重了绍兴耕地的承受负担。根据王振忠先生的研究,“早在16世纪末,绍兴府平原的开发就已经达到了极限。[23]晚明时绍兴人祁彪佳说:”“越中依山阻海,地窄民稠,……以二人食一亩之栗,虽甚丰登,亦止供半年之食,是以每藉外贩,方可卒岁。”[24]
到了清代,绍兴的人口密度竟达每平方公里.55口,居全国人口密度的第三位,[25]人地矛盾显得更加突出起来,以至“水岸田畔,凡可资耕种者,几无一隙之存”。[26]穷则思变,在这样一种困难的情况下,人们为了生计,便将视野转向了耕种之外、地域之外,想起了手工业、商业、借贷救贫等办法,动起了扬己之长、外出谋生、为人作幕等脑筋。
三是科举难就,功名诱人。
崇尚读书、追求功名,是绍兴的传统社会风尚;通过读书,求得功名,是一代又一代绍兴人的奋斗目标。逮及清代,这一风尚和目标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城中子弟成童就传举业射策。约十家坐一塾师,四隅内外攻制,举业者云集别业,子弟发未蓄,便能开笔成文,辄采芹藻,或再试。童子不利即弃文就武,习韬钤弓矢”,从而出现了“中式虎围者每科多至十余人,少亦不下五六人”[27]的情形。据统计,从顺治元年()到宣统三年(),绍兴“中举人者二千三百六十一人次。”[28]“从顺治三年到乾隆三十九年(~),绍兴府的举人数达人,占全省总数的15.5%”;本籍人本地考取的“进士数也多达名”,“居全国科甲排行榜的第六位。”[29]
这些数字的背后,至少说明了几个问题。第一,竞争激烈,一个绍兴人要考中进士、举人,比起其他地方来,要困难得多。第二,励志效应,如此众多的人中进士、举人,刺激了更多的人们去苦读书。第三,官职有限,不少中进士、举人者不得不做“后备干部”,先为人作幕,再等待机遇。第四,另辟蹊径,更大量的读书人因过不了科举这座“独木桥”,而另辟其他的求生求名之道,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作幕、经商。“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30]“读书无成,迫于饥寒,则流为幕宾。”[31]“吾辈图名未就,转而治生。惟习幕一途,与读书为近,故从事者多。”[32]鲁迅先生和龚萼、汪辉祖的话,正是反映了越中读书人在功名难就中流为幕宾、习幕治生的无奈心声。
四是亲缘认同,形成“声气”。
绍兴人特别讲求包括乡缘、血缘、师缘在内的亲缘关系,它们大量地被记录在师爷们的书牍当中,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师爷许葭村的篇《秋水轩尺牍》与龚萼的篇《雪鸿轩尺牍》。乡缘除了老乡之间的互相提携推荐之外,很重要的,是还有遍布各地的绍兴会馆,这些会馆不少具有“准师爷之乡”的性质,有的还举办专门培养师爷的幕学训练班。[33]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儿女联姻等血缘关系,自然是师爷群体中最重要、最亲密、最有用的一种亲缘关系了。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会稽陶氏家谱中,起家于幕友者,有数十人之多;[34]鲁迅所在的周氏家族中有十多人当过师爷,姻亲中有若干人当过师爷;[35]作为鲁迅本家的周恩来,家族和姻亲中也有许多人当过师爷。[36]这些家族,堪称“师爷之家”、“师爷世家”。
“学幕必有师承”,“递相传授”,“亦复繁衍”,“互强声势”。[37]在这里,为师除了尽好传道授业解惑的义务外,还承担起了为弟子介绍关系、觅馆择业的责任。这种“彼此各通声气,招呼便利”[38]的亲缘关系,是绍兴师爷群体形成、兴起、发展的重要原因。
五是时势需要,应运而生。
第一,满族在准备入关、入主中原、统一国家的过程中,认识到了依靠汉族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这就为汉族幕僚群体的出现提供了国家政策上的可能。
第二,清朝实行“科举为利禄之途”,“得之则荣,失之则辱”[39]的政策。但是,僵化的科举制和频发的文字狱,致使整个社会思想保守、万马齐喑。在这种情况下,科举优胜者虽被委以重任,但不善处理各种政事,只能依靠那些没有死读书、了解社情多、处事能力强的幕僚。
第三,西方文化的东渐、西方列强的入侵、民族矛盾的加深,使得清朝政局长期处于动荡不安当中。为了应付这种复杂局面,客观上促使各级官吏招揽更多的幕僚人才,为已所用。
时势需要英雄,时势造就英雄。正是在这样一种独特的时代背景下,绍兴师爷应时对景、应天顺人,登堂入室、登台亮相了。
三
绍兴师爷作为一个特殊的幕僚群体,经历了蓄势待发、顺势而生、因势而衰的漫长过程。
前面已经讲到,绍兴人素爱读书,向重功名,以至“代有闻人。守斯土者,皆辅相之才;生斯土者,多菁华之彦。载藉所记,历历可证。”[40]在官本位的中国封建时代,绍兴人自然是把当官作吏作为人生的第一追求的,所以历朝历代当官作吏的数量自然也是不少,及至明代,更是形成了空前的盛况。我们不妨来看看三位明朝的当代人对此的记述。顾炎武称“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绍兴人。”[41]王士性谓“山阴、会稽……儇巧敏捷者,入都为胥办,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42]冯梦龙说“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43]这里的胥算、胥办、衙官,指的主要是胥吏——明代官府中的小官,它们与幕僚有着根本的不同。但正是胥吏“皆绍兴人”、“无非越人”、“都出绍兴”这种盛况,为绍兴师爷这一群体的出现,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事实上,除了当官作吏之外,绍兴也是代出名幕的。章学诚认为,绍兴人“治文书、托官府为幕客,盖天性然也。”[44]文种、范蠡、计然,佐助句践成就了复兴越国的伟业;谢灵运、沈约,既是南朝的著名文人,又是重要的幕宾人物;虞世南被唐太宗李世民誉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都臻于完善的“五绝”;贺知章被人尊称为“贺秘监”;陆游一生相当长的时间为人作幕;元代的王艮由一般幕僚成长为朝廷任命的秘书官员。
绍兴人学律作幕,到了明代,更是大有人在了,嘉靖年间的徐渭就是典型的代表。人们更多知晓的,是徐渭的书、诗、文、画,其实他对于绍兴地方志也是作出了巨大贡献的,作为幕宾,他对于抗倭平寇更是出谋划策、功勋卓著。“总督胡宗宪招致幕府,掌书记。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上之。世宗大悦,宠异宗宪,宗宪益重渭。”[45]“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46]正是徐渭们辛劳、有为的作幕,为绍兴师爷登上历史舞台拉开了序幕,他们堪称绍兴师爷的源头。
清朝初期,绍兴师爷开始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其中最早、也是最有名的代表,似乎非沈文奎莫属。沈文奎(~),“为明崇祯会稽邑庠生。家贫如洗,又值世乱年荒,于是北游满洲。时满伐蒙,大营驻磐石,竟投满营,充教授轻(经)年者中文,兼行营文牍。蒙古平定,满军凯旋,建都奉天,开科取士,得连捷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入汉军镶白旗籍。”[47]这段文字告诉我们,沈文奎是为后来的绍兴师爷们树立了样板的。一是“游”,游幕;二是在教授工作的同时“兼行营文牍”,即后来的书启、挂号师爷的行当;三是“进士及第”,追求的还是功名成就。从这个意义上讲,沈文奎称得上是绍兴师爷群体的发端。
雍正、乾隆时期,绍兴师爷地位日隆。这一时期,清朝统治者从建立国家机构、一统天下、稳定社会、发展生产等需要出发,采取了利用汉人知识分子的政策。而绍兴师爷也乘朝廷急需人才之机,凭藉自己的聪明才智,纷纷能官则官,能幕则幕,大出风头。这当中,邬思道无疑是杰出的代表。邬氏生于年,卒年不详,幼好学,有悟性,“习法家言,人称之为邬先生”。他在为河南山东总督田文镜当师爷时,因替主人帮助雍正除去权臣而名声大振,以至雍正常常在田文镜的请安折上批语“朕安,邬先生安否?”其他督抚更是“争以厚币聘之”。[48]正是在邬思道的影响下,各地衙门竞相聘用绍兴师爷,绍兴师爷的势力迅速扩大,异军突起,形成高潮。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为应付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和错综复杂的情况,各级官府对人才的需求急剧膨胀,这就为绍兴师爷队伍的进一步壮大,提供了新的机会。这时,最著名的师爷,几乎都投效到了地方实权派和封疆大吏门下。如会稽县的章士杰为曾国荃的师爷,马家鼎为张之洞的师爷;山阴县的程埙为左宗棠的师爷,娄春蕃更是先后为李鸿章、荣禄、袁世凯、瑞方等的师爷。甚至被誉为“旧文学殿军”的李慈铭,为人桀傲不驯,一心功名,不屑为幕,但也有在同治六年张之洞武昌幕中襄校文书两月的经历。这一时期的绍兴师爷,既为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吏所瞩目,也为广大的黎民百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