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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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6/2 21:54:00

清朝末年,群匪乱起,内忧外患,东边倭寇步步紧逼,以朝鲜为跳板,眼看就要把战火烧进大清疆域,朝廷风雨飘摇,已经首尾难顾。

是战是和,朝中大臣分为两派,每日里争吵不休。有人说:国家当此危难,正是我辈有为之时,岂能爱身惜命,与东洋人媾和,若国家因此有难言之事,我等岂能苟活世间?也有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前中外战力悬殊,且忍一时之辱,保全元气,知耻而后勇,他日定可东山再起,岂能逞匹夫之勇,置国家于不测之地!

两派各有各的道理,互不相让,你看我是国贼,我骂你是汉奸,都是高论煌煌,椎心泣血,把个巍巍朝堂,国家最高决策中枢之地,搅得沸反盈天,朝廷三番五次下诏问策,面对这些严重对立的奏章,一时无计可施。

主战的一派,当中就有陈、王两位大臣,因为都是汉人,职级相当,两家住的也近,因此平时交往频繁,关系和睦,眼看时局崩坏,日甚一日,两人都是心忧如焚,恨不得自己披挂上阵,杀敌报国,可惜手无寸兵,着急也是枉然。

这位王姓大臣,名叫王守道,平素为人仗义,性烈如火,因为这个脾气,平时没少得罪人。

这天,朝堂上又动了气,下了朝还是愤愤不平,看看天色尚早,便硬拉着陈大人到自己府上小酌,二人一路说说劝劝,到了家已是掌灯时分,下人们备好酒菜,便对坐开席。

说起这些天朝堂上的争论,到底是打,还是和,到现在朝廷依然态度不明,那边日本的*舰已经逼近*海,这边还在蹉跎岁月,想起朝中主和派的畏敌如虎,王守道恨得咬牙切齿,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老兄,你看吧,朝廷这样贻误战机,非给小日本钻了空子不可。”

对面的陈大人性格却沉稳许多,言行中透着深思熟虑,他看着手中的酒杯,说道:“那有什么办法,你我不过是吏部三品堂官,人微言轻啊”。

王守道越说越激动:“我真恨自己,文不能立身,武不能安国,空负男儿七尺躯,你看看朝里那帮杀才,一个个胆小如鼠,尤其是那个张士诚,怕就是怕了,还说什么要为国忍辱,我呸,小人一个,他爬到现在的位置,靠的什么,趋红踩黑是不二法门,为了巴结户部阎大人,他主动上门结亲,把小女儿许给了阎家大公子,去年阎大人因为顶撞太后坏了事,咱们这位张大人,翻脸就不认人!”

“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他家小女儿倒是挺节烈,知道他爹悔婚之后,羞愧的几次三番自杀,都被下人们看得紧,救了过来。”

“有这么个好名声的爹,谁还敢娶,来,不说这些了,喝!”两人正推杯换盏,忽听下人禀告:三公子有事请见。

这个三公子便是王家老三:名叫王令成。王守道平时家教甚严,令成虽已长成个大小伙子了,但见了他爹像老鼠见了猫,白天都绕道走,这会子家里有客,他自己不敢来,求了管家来敲门,却没说什么事。

王守道吩咐叫进来。半天没动静,转头看时,却见他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王守道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要见我,没看我这里正有客人吗,什么时候教的你这么没规矩了?”

陈大人见他又拿儿子撒气,赶紧出来打圆场:“三儿,进来,平时也见不着你人影,都忙什么呢?”

令成这才进门问好,腼腆一笑,说道:“也没忙什么,等着明年应考,平时就跟着大哥学着找些事做。”陈大人爽朗一笑,说:“找些事做自是应该,但你也这么大了,得先成了家,然后才能立业,回头老叔我给你留留心,你要是看上谁家姑娘了,告诉你老叔,我给你保媒。”

令成嗫嚅半天,终于说道:“我就是为这个事来找我爹的,我看好了一个姑娘,但是有些违碍,怕我爹不同意,老叔您既然这样说,就请您美言几句,侄子感激不尽。”

“谁?”。

“张瑰玉。”

二人迷茫地对视一眼,都没听说过。这个道统的年代,未出阁的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个别家境好有见识的人家,才会进私塾请先生,取个闺名,否则,对外都是以谁家姑娘,谁家小姐相称,嫁了人,便是谁家媳妇,谁家太太,生了孩子,便是谁谁她娘,一辈子相夫教子,几乎用不到名字。所以,这俩道学先生要是知道哪家姑娘的名字,那才是奇闻一件。

令成看他俩不说话,迟疑半天,终于吐口:“她,她爹是张士诚大人。”

犹如平地一声雷,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骂完秃驴,和尚就上了门。

王守道一张脸涨的血红,拿起酒杯啪的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哆嗦着手,半天骂出一句:“逆子!”

令成苍白着脸,长跪在地,哆嗦着嘴唇,说道:“她已经有孕了,这辈子,我非她不娶,望爹成全,否则…”

王守道这会子气得手颤头摇,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喝到:“否则什么,说!”

令成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么个结果,但不到*河心不死,张家姑娘已经有孕在身,如果不能尽早娶进门,过两个月腰身一显,传扬出去,两家都落不了好名声,所以他翻来覆去了好几天,知道是福是祸都不能再等,这才乍着胆子,深夜来求,原指望自己的亲爹能网开一面,不因*见而废私情,又想着陈大人在场,横竖什么结果,也不至于弄的太难看,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这个爹平时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他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去娶奸臣家的女儿呢?

前后想想,令成已是心如死灰,种种委屈,不甘,和着对张家姑娘的情意,不禁泪如雨下,从小到大被先生教育过的三纲五常,父子尊卑,这会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对着父亲,磕了个头,颤声道:“否则,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也不愿独活,爹爹保重,下辈子再孝顺您老人家。”

说完,一个头磕到地上,站起就要走。王守道知道这个儿子的牛劲上来了,当着陈大人在,越说越不好收场,当下大喝一声:“管家呢?”

管家在外面站着,听这父子俩越说越顶,一直没敢走。这会儿赶忙推门进来,听王大人怒道:“找间黑屋子,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进去败败火,不许送饭,看严点,要是跑了丢了,我惟你是问。”

管家为难地说:“我的老爷,不让吃饭,还不把人给饿坏了。”

“这个不用你管,饿几天,也许就能醒醒神,少琢磨些姑娘小姐。”管家不敢再说,喊了几个下人,把令成扶起来,拉走了。

这个晚上,王守道气得一夜没合眼,到天亮了才朦胧地睡了会,还没起床,宫里已经来人,说内廷有话,着在京四品以上官员进宫议事。王守道赶忙爬起来,胡乱地洗了把脸,吃了点东西,便更衣进宫,一路上都在纳闷:本朝制度,除了议*王大臣每日觐见之外,其余官员都是五日一朝,这昨天刚叫的大朝会,今天又叫,难道有什么变故不成?

进了东华门,直到议*大殿,一路上都没碰到一个朝廷官员,这太奇道了,圣旨上明明说四品以上所有官员,京城是国家中枢要地,四品以上的官比永定河里的王八只多不少,难道自己来早了?

进了殿,眼睛适应了一会,才发现有个官员比自己还早,上前一看,却是昨天还一起饮酒谈事的陈大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不解,又不敢随便说话,没办法,等着吧。

直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大殿内侧才闪出了一个太监,仔细一看认识,叫赵贵,平日里专一负责给京城大臣传旨的,两个人的府邸他都没少去,私下里很熟悉。

王守道一看他进来,忙叫住:“我说贵儿,这怎么回事,今儿个不是议*吗,人呢?”赵贵儿平时一副笑脸猫,现在却是一本正经,没答王守道的话,径直走到大殿正前方,面南站定了,轻蔑地扫了两人一眼,嘶着嗓子叫:“有旨意。”两人慌忙跪下。

接着便听赵贵儿干巴巴地背诵圣旨:“陈王二人,本是微末小吏,蒙圣上拔擢之恩,位列台阁,孰料二人蒙皇恩之重,不思报效朝廷,持酒放纵,官箴不修,诽谤圣朝,诋毁臣工,招摇于市井,密谋于暗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着即革职,交由刑部严加勘问,钦此。”

万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听到后面,犹如一声声响雷在耳边炸响,二人惊得目瞪口呆,想辩,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大殿的门轰然推开,进来四个带刀侍卫,不由分说,架起就走。

张家姑娘这几天心急如焚,白日里看着日影西斜,思绪难平,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命苦,本来许配了阎家,成亲的日子都定好了,谁知阎家竟一日败落,自己的爹又嫌贫爱富,硬是退了亲,惹得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爹如此,姑娘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自己寻死觅活,都打动不了亲爹的铁石心肠,只好到京郊潭柘寺佛祖前忏悔赎罪,路上又被几个浪荡子弟拦轿调戏,自己宁死不辱,竟被说成是假清高,眼看贞洁不保,幸亏有一个清朗少年出手相助,细问之下,方知是王家三少爷,一个是妙龄少女,一个是世家少年,又有救难之恩,于是,辞谢之间暗生情愫。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和情郎本来合计好了,让他回家把两个人的事禀明父亲,选定吉日,然后,提亲,成亲,这么简单的事,谁知他这一去便再无音信。

更可怕的是,听丫鬟说,原先家里的私塾先生今天来府上给老爷谈事,她去倒茶,隐约听到王家和陈家不知什么原因坏了事,两位大人已被拘押至刑部大牢,并严令不准任何人探视,家产已被抄没,家里的人被拘禁在自家院子里,出入都有官兵把守。

闻听此事,王家姑娘如五雷轰顶,难道自己真的是不祥之身,前是阎家,现在又是王家。不行,不能这么死等了,得做点什么,阎家的事就算了,自己和阎家少爷素未谋面,说到底只是名节有亏,感情是谈不上的,但王家少爷不同,二人情投意合,还有了夫妻之实。如果阎家之事重演,为了孩子,自己也决不能听天由命。

于是,叫过丫鬟苍松,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苍松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早亡,很小就被张家买了来伺候小姐,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虽然年龄不大,*主意比谁都多,小姐有什么事也从不瞒她。

苍松皱着眉头听完小姐的话,忽闪着一双大眼,说道:“你要去找王家少爷我不反对,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王家上下被官兵围得像铁桶一样,您去了,未必能见着人,就算见着了,您怎么说啊,跪下喊婆婆吗,况且,现在王大人还在狱中候审,谁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万一圣旨下来满门抄斩,小姐,您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张小姐本来拿定了主意,现在听丫鬟一分析,倒觉得头头是道,一腔热血先凉了半截,顿时没主意了,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丫鬟一手托着下巴,沉思着说:“为今之计,只有等,等朝廷有了定论,在做计较也还不迟,而且,也快了,我今天听管家说,朝廷已有旨意,王大人的案子,由咱家老爷主审。”

张小姐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她太清楚自己爹的脾性了,一派的案子由另一派去审,那还有好吗?

朝堂之上,自陈王案发之后,朝中主战派大臣一下被打懵了,不知陈王两个人到底因何被罪,要说言辞不敬,以王大人那个冲天炮脾气,许是有的,但是要说犯上作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莫须有,被陷害了。

清朝建制,兵权统归兵部,由上书房奉旨提调,一个内无兵权,外无援手的部院大臣要谋反,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因此,等严旨又下:“着张士诚主审”的时候,主战派大臣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上折:有怒斥张士诚畏敌误国,贻误战机的,有揭发主和派大臣私德不淑,收受贿赂的,更有的直指某大臣于某年某月私通丫鬟,气死发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就在现场一样,反正不管什么腌臜事都往上写,这么多大臣一齐上书,折子像雪片似的飞往上书房,主要意思就是:有罪的是主和派,陈王二人被小人构陷,简直比小白兔还白,比窦娥还冤。

过了十几天,张士诚将案子的审谳结果呈到了御前:陈,王二人,早有不臣之心,值此危难之际,愈发张狂,虽查无铁证,难保无异样心思,着仍由刑部拘押,秋后问斩。

朝廷也明白过来,吵嚷了这么些日子,不仅查无实据,还要秋后问斩,再结合那么多奏章上言辞模糊的话,原因只有一个:“*争”。

事情已经清楚了,又加上朝中大臣纷纷上奏为陈王两人说话,于是恩出于上,降旨宽免,只是职位保不住了:“念其夙夜为国,功多劳苦,赦其死罪,着免去本职,暂留上书房行走,回府思过。”消息传来,两府上下,莫不以手加额,暗道好险。

王守道从牢里出来,回到家,洗漱理发完毕,正准备接受家人祝贺,管家报:陈大人来见。

劫后余生,两人都有隔世之感,这一番牢狱之苦,陈大人也是苍老了许多,执手寒暄半天,分宾主座下。王大人先开口:“老兄,这时候来见我,不怕朝廷再起疑心吗?”

陈大人端起面前的茶碗,没有喝,却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弟啊,朝廷将你我无罪开释,你真的以为是朝中同僚们的功劳吗?”

“那不然呢?”

陈大人悠长地叹了口气,说:“国家要兴兵了,我看了兵部抄送的呈文,说东边日本已经侵入朝鲜,身为宗主国,朝廷不会置之不理,今天来传旨的李公公说漏了嘴,李中堂已经得了旨意,让他加紧备战。现在朝中大臣,主战的渐占上风,因此才有你我的加恩免刑。”

王守道顿时两眼放光,忽地站起身来,连连握拳,道:“好事啊,既然国家要打仗,不管主战还是主和,都应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这一仗,不愁打不赢啊”

陈大人有点不屑,道:“同仇敌忾?说得好听,你大概不知道吧,太后为了修那个园子,五年没给李中堂一两*费,这仗,拿什么打?”

王守道沉默半晌,有点不敢相信:“不至于吧,日本蕞尔小国,难道我大清到这个地步了?”

陈大人愤然道:“朝廷一边备战,一边还给各国驻京使节打招呼,要他们尽快干预调停,你说,还没打呢,一心想着和,这还能赢?”

王守道手拿着茶碗,半天没喝进一口茶,眉头皱着,似乎在费力地思索着陈大人的话,半天,摇了摇头:“我不信朝廷如此怂包,既然这样,那把你我放出来又是为何?”

陈大人怜悯地看了王守道一眼:“这一仗已经是箭在弦上,打赢了自然是好,打不赢,就得有人填馅儿,李大人嘛,树大根深,封疆大吏,不能过分苛责,到时候免个职,闲两年,等风头过了,一道旨意起复,依然是中堂大人,但是这个锅,总得有人背,遍观朝内,只有陈大人和王大人最合适不过,本来就有罪在身,一力主战,弄得朝局如此不堪,现成的替罪羊,那还等什么,咔嚓”,陈大人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这盆脏水真是一点都不糟践”。

一番话说的王守道两手冰凉,满想着大难不死,都是朝廷恩典,这次出来要好好有番作为,以图报效,听了陈大人的话,起初不信,就像兴高采烈之际别人塞了个果子,却是越嚼越苦,他拧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细想一遍,不禁颓然落座:“既然朝廷如此没劲,这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大人轻轻拨着杯子里的茶叶,反问道:“怎么,你想辞官?”

“我不怕死,但是,如果真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还要背万世的骂名,”王守道摇了摇头,“非我所愿!”

陈大人手握茶盏,望着门外铁幕一样的夜色,心里翻腾得厉害,他又何尝心甘,两榜进士,宦海浮沉半生,到头来却落到这步田地,想着,已是红了眼眶,忙低头喝了口茶,口气却愈发悲愤:“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当年朱元璋说过:胡人无百年国运,我朝立国至今,仰赖历代圣主夙夜忧患,赫赫扬扬已二百多年,眼瞅着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圣上不是昏君,可惜,权柄都在那个老婆子手里,现在大变在即,你我犯不着填馅,是辞是留,这主意,你要拿定了才好。真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光景再蹦跶,晚了!”

王守道经了这番牢狱之灾,原本就心灰意冷,听了这话,愈发定了心思,说:“这有什么不好定的,忠君爱国,我辈不敢后人,可是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回事,老哥,你有什么章程,但说无妨。”

陈大人啪的将茶盏扽在桌子上,叫了个好,说道:“这话讲得透彻,那就----”他以手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字。王守道看了看,却狐疑了,问道:“逃?逃去哪?”

陈大人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侃侃而谈:“既然朝廷无道,君上蒙尘,局势糜烂,无力回天,做臣子的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自我流放吧,先发配三千里。”

王守道瞪大了眼睛,这道理简直匪夷所思,说道:“不辞而别?这可是死罪啊!”

陈大人叹道:“老弟一番囹圄苦,至今仍是梦里人啊,朝廷既然准备着用人填馅,怎么会准你我告辞呢,说不定正好拿这说事,一个“不思悔过,心存愤懑”扔进牢里,肠子悔青也没用了。”

王守道说:“可是,你我拖家带口,又是皇城帝辇之下,难保不走漏风声啊,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去呢?”

陈大人说:“这个你放心,内务府侍卫头李大人与我有些交情,白天出来的时候我特意见了见,向他借了几个人,护着出城再说,现在局势混乱,内外诸事,朝廷也未必有心思追查两个戴罪之人的下落,不瞒老弟,我来之前,已经交待了家人,让他们收拾打扫,随时准备着。”

王守道问道:“这人可靠?”

“放心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他内弟开捐纳监,银子使了不少,一直在内务府打转,年前外放归德知府的实缺,还是我举荐的。”

王守道不再疑心,两个人又细细地计议了半个时辰,约定后半夜出城。于是吩咐下去,收拾金银细软,铺盖行李,套马装车。

正当王家上下忙乱不堪的时候,管家来报:三公子不见了。

令成这几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先是被他爹关了几天黑屋子,好不容易开了门,又被朝廷派的兵士们通家围在院子里,慢说逃跑,一举一动都有好几双眼睛盯着,等到下午兵卒撤走老爷未回之际,终于瞅个空当,溜出门去,打马直趋城北张家。

到了门口却犯了踟躇,以前和张家小姐都是鸿雁传书,想几月几日在哪见面都提前在书信中约好,像这样直闯山门倒还是头一次,怎么通报呢,直说找你们家小姐,那还不被人打出去?年轻人脸皮也薄,他看着大门上的衔环兽首,终究没有勇气敲门。

直到金乌西坠,天色暗下来,终于看到一个常随模样的年轻小厮,貌似刚替主子采办物件回来,手拿肩挑的,却都是些香烛纸张,于是硬拉在一旁,强塞了几枚银豆子,终于同意给小姐身旁的丫鬟苍松通个气。

不大一会便有回音,却说:“你是王家三公子吧,苍松不在,听小姐贴身丫头小翠说,苍松陪小姐去潭柘寺上香,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令成狐疑了:“小翠是谁,王小姐不就一个丫头吗?”

长随答道:“哦,是老爷吩咐,说小姐最近心绪不好,身边多个使唤人,能更省心些。”说完,大门啪一声关死了,再怎么叫也不开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令成情知有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哪有大晚上去上香的,可不上香又能去哪呢,有心回家在做计议,又怕被看起来,到时想再出来就难了。

没办法,只能咬牙上马,直奔潭柘寺而去。此时夜色已深,四五月天气,将暖未暖,雨水已经多了起来,三公子一边催马一边擦汗,一大片乌云从北面涌了上来,在空中翻滚酝酿着,间或闷闷的响起几阵雷声。

他顾不上这些,一心想着张小姐:走的是不是这条路,又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被人欺负,又想着她已有身孕,不禁越发心急。

行至中途,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身热汗,被雨一浇,浑身凉透,渐渐的感觉身上一阵阵发紧,头晕目眩,到后来,坐也坐不稳了,几次险些摔下马来,他咬牙发狠,双腿夹紧马身,只顾着扬鞭赶路。

到了潭柘寺山门,已是黎明时分,三公子挣扎着下鞍,一个蹭蹬不稳,翻身滚落在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可惜的是,张家小姐根本没去潭柘寺。自从有孕的事被家里察觉了之后,爹娘再三逼问,张小姐却咬紧牙关,拒不交待孩子的爹是谁,这几天,被关进屋子里,被人严加看管,小翠名叫翠柏,说是丫鬟,其实是专一负责监视她的。

一连数天,小翠寸步不离左右。今天好不容易被老爷叫去帮忙摆放花果香烛,准备家祭一应事宜,才终于得了空。

张小姐和苍松商议半天,觉得不能再等了。一来自己实在不愿给家族抹黑,未婚先孕的事,就算捂得再紧,时间长了,也是纸里包不住火,到头来连累爹娘,累及祖宗颜面。二来已经听说朝廷对王家法外施恩,除免职外不予处罚,放不放也就这几天的事,这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再不济也会有个落脚的地方。

再说,心里委实也放不下王家三公子,思念之情吞心噬骨,连日来,无论白天黑夜,梦里眼前,总是情郎那一张笑脸,笑的柔情蜜意,夜漫天长。

于是,再无迟疑,一边让身边的下人向老爷禀请自己去潭柘寺上香,一边收拾起金银首饰,不待下人回返,悄悄带着苍松从后门溜走,为了不惹人注目,先找了家临街客栈躲了进去。

果然,不大一会儿便被家里发现了,张府的家丁一对对的从家里鱼贯而出,沿街打听张家小姐的行踪,一直到天色渐暗,对面看不清头脸的时候,家丁们才逐渐散去,回府交差。

这一主一仆悄悄出得店来,骑不了马,这会子轿子店也关门了,只好认认方向,互相勉强扶持着直趋王家,可怜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走不半程已经身酥筋软,香汗淋漓。

城内大路不敢走,只得绕道一些荒草无人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偶尔惊起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鸟,嘎嘎的道叫着飞走,常吓得两个人抱头发抖。就这样走走停停,两府之间不足两个时辰的路程,竟生生走了一夜。

等到得王府门前,却发现情况不对。此时天已蒙蒙亮了,街面上已经有了行人,一些高门大户家勤快的下人们开始洒扫庭院,收拾门楣。可是再看王家,大门紧闭不说,门首挂着的两盏气死风灯竟然掉了一个,被人踩扁了扔在地上。

两个人上前敲了半天,也没个人应声,一推,门竟吱呀一下开了。偌大个宅院,前前后后,不见半个人影。正房堂屋客厅的房门,也是一推就开,桌椅齐备,却摆放凌乱,东西卧室挨个看了,家具还在,帷布帐幔,枕具铺盖已不知踪影。

还是苍松眼尖,一眼瞧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封信,打开一看,上写:“三子:家门不幸,变起仓促,求告无门,一路南下,见信后速至天津汇合,阅后即焚,匆匆密勿!”

没时间,没落款,显是匆忙写下,担心朝廷捕拿留下证据,所以行踪只说了个大概。两个人面面相觑,瑰玉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家里的一系列变故,三公子却完全不知道。他昏倒在寺门,再醒来已是三天之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佛堂里,当屋供着一尊大佛,叫不上名号。

几个僧人匆匆忙着,见他醒来,一个穿着*色僧衣的和尚放下手里的活计,惊奇地说:“呵,竟然醒了,那道士真是好手段。”遂来到床边,笑说:“施主,知道你睡了多久了吗?三天了,要不是那道士说还能救,你这会已经是孤*野*了,老道真是好手段。”

三公子挣扎着坐起身来,迷茫地问:“我这是在哪里,什么道士?”

和尚说:“不错,是道士,说来也奇,那道士比你早两天来,一待就不走了,说命里有个人要在山门结缘,他不走,我们也不好赶他,也巧了,第三天一早,就有人在寺门外发现了你,人事不省。这几天,全赖他给你推拿过气。”

三公子说:“恩人在哪,烦请引见,容当厚报。”正说着,只听内堂里一声长号:天尊纳福!接着闪过一个人来,看打扮似僧似道,长发红绦,一身紫衣,双手如端似引,端着一个很奇怪的手印,面色红润,脸上一丝皱纹也无,看不出多大岁数。在面前站定了,脸上似笑非笑,说道:“小天尊,让在下好等。”

三公子迟钝的坐起身,心想:这哪像个道士,倒像是个江湖骗子。口中却说:“多谢老师傅搭救,在下铭记在心。”

这道士微微一笑,从容在对面坐了,开口道:“报答,我是不要的,前世龙华会上受过你一茶之德,所以才有今世潭柘寺之缘,你本是东华帝君座下大弟子龙表天尊,因偶然与东海龙女结了一段孽缘,双双被贬下界,历一世之劫,以全天道。”

三公子惨然一笑,说:“道长抬举了,我如果是天尊临凡,又岂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看看自己身上,又把目光投向远处,口中喃喃自语:我和她情投意合,山盟海誓,天地为凭,永不相负,只是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她还怀着,不行,我得去找她。

他目光突然坚定起来,翻身就要下床,旁人去拦时,道士却摆摆手,虚空轻轻一挥,三公子便觉一股劲风袭来,登时呼吸不畅,站立不稳,跌回了榻上,一手抚着胸,咳得满脸通红。

道士微微一笑,说道:“龙表小兄,稍安勿躁,你现在大病初愈,体气不足,先喝一杯桃花茶润润嗓子,仔细听贫道把话讲完,到时候你去留随意,我也算尽心了。”见他点头,道士随手一翻,已凭空多了一个杯子在手,轻轻的放在桌上,杯中液体*澄澄的涌动着,泛着琥珀般的光芒。

三公子看得半信半疑,端起来喝了一口,顿觉满口浓香,入口化气,沿经脉游走全身,所到之处,说不出的舒服通透,转瞬之间,但觉心明眼亮,满室生香,焦*的脸上也慢慢泛起了血色。

双手轻轻一撑,便站起身来,拱手谢道:“多谢神仙救命,日后若有差遣,在下一定水火不避!”道士忙还礼,却开口惊人:“小天尊,或许你还不知道吧,张家,已经败了,就在前天。”

三公子顿时犹如雷击一般,问:“为什么?”

“君王已决定大奋龙威,重启兵戈,与扶桑国一较海权,这都是天命,非人力可逆,朝廷立国已二百多载,气数已尽,战与不战都改不了因果,不过,既然要一申王者之气,自然要清理一下不同声音,前已有旨,要内外臣僚摈弃成见,统一在战事上攒镶朝廷,这个张士诚不知是何心思,竟然举荐你家老爷为前敌先锋,结果一查,王家人去楼空,张士诚举荐非人,获连坐之罪,连夜抄家拿问。世间事,人间情,真是藤缠萝绕,却又丝丝不乱,君主要一争海权,就先拿了海龙女的族人,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啊。”

一番话说的殿里的人目瞪口呆,三公子心里乱成一团:自己从家里跑出来,因为夜路淋雨,病倒这千年古寺,前后也不过是三天时间,自己爹已经从狱里无罪释放,旨意闭门思过,又为什么要走呢,更奇道的是张家,也是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对了,张家姑娘怎么样了?

正待要问,道士却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思,说道:“张家抄家,通府的人都被拿了,唯独不见了张家小姐和一个丫鬟。”

三公子再不迟疑,爬起身来,踉跄着抢出门去,拉过栓在树边吃草的马匹,狠加一鞭,那马吃痛,长嘶声声,飞驰而去。

道士的话他半信半疑,但既然张家小姐逃过此劫,他不能再安心养病,他要去找她们。

此刻,张家小姐主仆却已在赶往天津的路上。去王家扑了个空,又随时防着官府来人盘问,想了又想,不能长留,为了安全起见,主仆俩临走前烧了那张报讯的字条。

本想回府歇息一下再做打算,没想到半路上碰到官府的囚车,上面押着的赫然是亲爹亲娘,后面用绳子串着一群府里的佣人。

张小姐心胆俱裂,就要扑上去哭喊,被苍松死命的捂住嘴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人被官兵驱赶着扑尘而去。

两天前她还是尊贵的官宦小姐,转眼间无家可归不说,还要躲避官兵的搜捕。主仆二人痛定思痛,计议半天,想起了那张字条,眼下除了南下与王家汇合,通天之下,竟再没有栖身之地。

二人去典当行变卖了首饰,去成衣铺置办了几身行头,女扮男装,雇了骡轿,苍松扮了赶车的小厮,小姐坐进轿厢里,二人迤逦向南。苍松煞有介事的扬起一鞭,却差点打飞了头上的帽子。

陈王两家携口带口一路南下,第二天就已赶到天津地界,休整一天,等等三子。但是从朝中朋友传出的口信,以及天津大街上逐渐张贴的通缉令,情势却越来越紧迫:

“陈王二人,抗旨逃遁,着京师步*衙门严加缉拿。”

“京城之内,搜捕极严,已发电周边督抚,一体缉拿。”

王大人在一家客栈里和陈大人相对而坐,这两天,京津两地快马传音,李侍卫几乎一日三信,京师动态,不出半日,他们便了如指掌。

王大人掐着内务府侍卫头老李写的字条,笑道:“这个李大人,真是个角儿,冒朝廷大不韪向你我传讯不说,口气却是一次比一次急,倒像比你我还操心自家的性命,老兄交朋友,真不含糊。”

陈大人却没那么好的心绪,他看着字条上内容,说:“一个归德知府,算不上多大的恩典,他之所以着急,还是因为自家的脑袋,你想想,你我一旦落网,他能逃得了干系?辜恩渎职四个字,就要了他的命。”

王大人恍然大悟,佩服的看了陈大人一眼,问:“那现在怎么办,这老李的话,也不可不信,我都留意了,今天城里的告示,一天就多了四张。”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启程上路。”

“往哪走?”

“沿省界南下!”两人计议半宿,为了不引人注目,决定分头行动,天明之前,两拨人马,前后开拔,在城外汇合。

逃难队伍一路沿天津向南,经沧州,过德州,穿聊城,再往南到菏泽时,天气已是初秋。这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来到中部平原地带,别有一番光景。到处寒烟紫暮,红叶飘零,早阳晚雾,秋高气爽。家家炊烟袅袅,俚语近人,从北方紫禁之地,乍入这人烟浓密之乡,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于是进城找家客栈安顿妥当,吩咐下去,在这休整几天。

奔波了几个月,每个人都顾不上收拾打扮,身上衣服都埋汰的不成样子,两个大人现在已经没了职务,无官一身轻,看着家人忙前忙后的收拾,店里伙计卖劲的巴结,倒觉得心下安宁不少,便每人打了五两银子的赏钱,自行采买。

一群人呼拥到大街上,男的忙着买衣换酒,女的去瞧花粉胭脂,好不热闹。王大人又多给了管家二两银子,让他帮忙去书店买些书回来。

管家这些天憔悴了不少,一路上鞍前马后,采办东西,又要负责京城里的书信往来,四十多岁的人,精神都有点恍惚了,有时候招呼他,一声两声的没反应,走近了叫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时间长了,王大人心里也犯了嘀咕。

热闹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下人来报:有客来拜,让到正堂,王大人上下打量一番,却见来人四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一身暗红绸衣,一双白底皂靴,通身是普通乡绅打扮,态度不卑不亢,圆胖脸上挂着笑容,八字胡须神气的翘着,闪眼顾盼间透着一股精明。

二人分宾主坐下,王守道吩咐“上茶”,这才一拱手,问:“敢问大人尊姓,台甫,不知见我有何指教?”来人却不答话,接过茶来从容啜了一口,才笑道:“阁下就是王大人吧,从京城到此,一路辛苦了。您不要慌,听我说完。我是本地府尹,和京城侍卫统领李大人是贫贱之交,过命的兄弟,李大人的朋友落难至此,我不能不有所周全。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陈大人也在附近吧。”

王守道一惊,以为是朝廷缉捕的人到了,此番万事俱休,性命难保,但听他口风似乎事情尚有转机,忙说:“大人猜的不错,陈大人确在此间,要不要传他来见?”

中年人摆手道:“不必了,既然同病相持,说给谁都是一样的,平日里负责收发书信的是哪一位?”

王守道说:“是我的管家,他这几日忙的见不着人,这会可能还不在店里,您找他是?”

府尹说道:“王大人可能不知道吧,京城李大人已经有五六日没见到大人的书信了,估算着日子该到了这里,这才托我寻访。”

王守道大吃一惊,忙说:“这不可能啊,这几日我每天两信,倒是李大人的书信,有日子没见了。”

府尹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守道一眼,却说:“李大人托我转告二位老兄,京城一别,二位已经脱离苦海,李大人也已经送佛到西,阳关道远,山高水长,望二位善自珍重,后会无期。另外,我也有一言奉劝,朝廷的仗打的很不顺心,菏泽毗邻京城,也不是个久安之地,国家在战事上一旦有个差池,可能就会有人头落地,两位大人应早做筹划,万不可一误再误。”说完长揖而去。

这番话说的模棱两可,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菏泽不安全,还是走吧。王大人想着这位府尹的模样,言辞逼人,却礼数周到,让人恨不起来,而且,一地父母,亲自登门相劝,这份情谊也不算轻了,于是,喟叹一声,去找陈大人相商。

到了晚间,王守道叫了几个下人,直接踢开管家的房间,却不见管家人影,有下人手欠,一把拉开床头的柜子,把里面的行李全都抖落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出来几封信函,王守道捡起来看了看,赫然是京城李大人的来信,中间还夹杂着自己写的信,显见这个管家偷手作弊,收的信没有禀告,该寄的信也没有寄出。

正看着,却听见外间脚步声响,有人喊了一声:管家回来了。王守道眼睛冒火,就凳子上坐了,大喊一声:“拖进来!”几个年轻伙计连拖带拽,把管家带到面前,有人照腿弯猛踢一脚,管家扑通一声爬跪在地上。

王守道死命的盯着他,管家直起身来,神色惊慌,口气却硬:“老爷,这是为何?”王守道把手里的书信劈脸甩过去,喝道:“说,谁派你来的?我王守道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吃里扒外?”

管家看着满地的书信,知道事情败露,顿时委顿在地,焦*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双手颤抖着乞求道:“老爷,事已至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打要罚,我没有半句怨言,谁让我做出这不是人的事。”

王守道听他求饶,也缓了缓口气,说:“既然这样,你自己说吧,是怎么回事,谁派你来的?”管家张了张嘴,半天吐出一个名字:张士诚!

张士诚是朝中的死对头,*见不和,互相攻讦,几成水火,眼前这场牢狱之灾就恍惚有张士诚的影子,若不是朝中风向有变,再加上同僚相保,两家几乎要妻离子散,只好连夜离京南下,说是避祸,其实就是逃难,可张士诚依然不依不饶,居然保举王大人一个文臣为前敌先锋,说白了,就是往火坑里推,结果寻人不着,事败连坐。

现在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由管家亲口说出来,很多想不通的事都忽明忽暗的有了答案。王守道目光炯炯,问道:“朝廷旨意上说,招摇于市井,密谋于暗室,想来也是你的功劳了?”

管家磕了一个头说道:“是小人告的密,两年前我来到府上,就是奉了张大人的指派,本来是去陈家,可陈大人心思缜密,治家甚严。张士诚亲口对我说,陈大人不好糊弄,去王家也是一样,王大人天性疏漏,性急如火,你去了之后要留意他们一言一行,就算地上有个纸片也要捡起来看看,实在拿不到谋反实据也不要紧,只要能定个不敬之罪,他再加把火,也能送、送你们见阎王。我过府之后,处处留心,可大人您实心为国,公而无私,实在没什么把柄好拿,无奈之下,只好把听来的只言片语透了过去,这次张士诚抄家被拿,我本来也准备洗心革面,老死在王家,再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

王守道心头火起,骂道:“你这是偷鸡摸狗吗,你这是吃里扒外,卖主求荣,要照我以前脾气,先打你五十闷棍,再撵出府去。”

管家唯唯诺诺,连连称是,王守道舒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书信,怎么回事,李大人为我们担着天大的干系,你为什么要掐断这根线?”

管家苦着脸继续说道:“自从老爷您出狱以后,我再也没有使过坏心,战战兢兢,打理阖府上下,就是这次出逃,我也二话没说,甘心追随老爷,鞍前马后,为老爷效犬马之劳。可是十天前…”他越说越是凄惶,哑着嗓子,几乎说不下去。

王守道急道:“十天前怎么了,说啊!”

管家以头碰地,悲泣道:“十天前,就在德州府,我碰到了张家小姐,张瑰玉。”王守道吃了一惊,咬牙切齿的说:“张瑰玉,就是张家那个丫头?她是怎么到这来的?”

管家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在德州府碰到她,她正沿街乞讨,老爷,她是我在张家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啊!”

他不胜凄苦的摇着头,呜呜咽咽的放了声:“老爷,你是没见,她大着肚子,一身破烂,后面跟着一群小孩,用石头扔她,我拉起她看了看,浑身都是伤,我问她怎么到了这里,她说已经没有家了,大街上到处都贴着通缉告示,她不敢住店,不敢梳洗,生怕别人认出来,丫鬟在路上被强人抢了去,她千辛万苦的逃出来,说要找三公子,我说三公子没有跟来,她不信,非说我骗她,就是怕被她连累了,我没办法,只好这一路沿途照顾,每次咱们歇脚,就把她就近安顿,后来我接到李大人从京里递出来的书信条子,上面说朝廷可能要吃败仗,要老爷小心行踪,我就想劝老爷不要再写信了,京里的那些大人,都是嘴上开花,心里咬牙,谁也看不透是什么心肠,可我知道,老爷不会信我,我又怕他们查到了瑰玉的行踪,便乍着胆子,私藏了书信。老爷,我有罪,总看我服侍您一场的份上,您收下瑰玉吧,要打要罚,我一身承当就是。说到天边,瑰玉肚子里的孩子,总是王家骨血啊!”一番话说完,管家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虽说有错,确系真情。

众人听了都默不作声,王守道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了出去,他心里也翻腾得厉害,到现在,三儿子仍是音讯皆无,不知是死是活,安全与否。纵然不被抓到,想必也是举步维艰,万一个三长两短,这张家姑娘怀的孩子就算是他唯一的血脉了,老大成家两年了,可媳妇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老二又早早地撒手而去。

人老了,就盼着能子孙绕膝,可这丫头偏又是死对头的女儿,自己离京逃难,搞的如此狼狈,差不多全是拜这个张士诚所赐,要让自己马上认亲,让她登堂入室,一时半会实在蹩不过这个弯来。

想了半天,吩咐管家起来,说:“之前的事,算是各为其主,我不难为你,从今以后,你若再有异样心思,就不是打几个板子那么简单了。”

管家连连作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要跪下磕头,王守道摆摆手,说:“但是,这个张瑰玉,我半点也不原谅她父亲,怯敌误国,我王家没这样的亲家,自今而后,你是照顾她也好,收留她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不要再报。”说完,甩门而去。

府尹大人规劝在前,李侍卫书信示警在后,无论如何,菏泽是待不下去了,和陈大人商议之后,两家人拖家带口,离开了菏泽小城,只是没人在意,在逶迤向前的队伍里,多了个青衣小帽的重身孕妇。

再向南,就是河南地界了。过了交界,便是商丘,史载,商族始祖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后迁徙,后人便称商族人居住过的废墟之地为“商丘”,为归德府所辖八县之一,是座历史厚重,文化璀璨的中原名郡。

随着京城渐远,这里淡去了北方阴冷肃杀的*治气氛,就和一河之隔的菏泽府,也是两重风情。大街上贩夫走卒往来如织,商贩们挑着担子,沿街吆喝生意,捏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不一而足,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绸缎庄,玉器坊,偶有几家气派的商号,飞檐走壁,雕梁画栋,青红间杂,漆色鲜亮。

众人从拱辰门入城,沿着城中心的礼字街一路向南,边看景,边留意着住处,但礼字街是城中主干,商贾叫卖,热闹不堪,找个摊贩打听了,才知道城中的客栈都集中在东向文庙附近,于是又走了一箭之地,到义字街交叉路口折转向东,依次是义字一街,义字二街,道路两旁鳞次栉比,一色儿的酒楼客栈,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王守道着管家去选个住处,管家利索的打马而去,稍时便回来禀道:“老爷,挨个看了,前面有家客栈,西邻文庙,东面就是宾阳门,甚是清净,是个读书人的去处,想必老爷们会喜欢。”

一行人赶到门前下马,才发现这家客栈规模不小,门前两个石狮子怒目而立,红门红柱,匾额上三个大字“归云庄”,墨哂淋漓,甚是精神。两边对联分别写着:“炎*千载成华夏,风云万里走豫东。”

听见马叫,早有客栈的伙计满脸堆笑的迎上来,牵马,提行李。一时老板出来,贺喜,发财的吉利话唠叨了半天,捡着干净舒适的房间将众人都安置了。

到晚间,店老板亲自来请,说是烫了壶好酒,晚上没什么事,掌灯时分已让伙计关了店门,要和新主顾喝上两杯祛寒。陈王二人盛情难却,只好跟着灯笼来到前面酒楼,雅间已经备好,伙计站了两排,刚一落座,热毛巾,漱口水已经端了上来。

店老板抢着坐了下首,菜上两道,便迫不及待的端起杯,恭敬的站起来要敬酒,他说:“二位,看的出来,你们是第一次到我们归德府,我们豫东的规矩,初次见面,我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

两个人要拦时,店老板已经亮了杯底。旁边伙计连忙添酒,老板说道:“这第二个酒,是欢迎酒,承蒙您二位看的起,入住小店,小店蓬荜生辉,我代表小店上下,感谢二位大人捧场,预祝咱们这个长长久久。”说着一口闷下,又亮了杯底。店老板连喝两杯,已是小半斤白酒下肚,虽然面色不改,脸上却慢慢的沁出汗来。

王守道惊了,拿来酒坛看了看标签:五十二度汉白明月,正琢磨着如何回敬,老板又站着加满了第三杯,却对着陈大人说:“请恕冒昧,敢问兄台可是姓陈?”陈大人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应道:“正是。”

店老板笑容可掬:“那就好说了,您坐,咱们这归德府,陈家是大户人家,不瞒二位,我本人就是隔壁陈府的二管家,说是老板,其实这个店本身就是陈府的产业,我只是挂个名,有啥事出面处理一下,我们陈家老爷那是出了名的爽快人,热情好客,您二位远道而来,陈老兄又是本家,如有兴趣,改天我替二位引荐引荐?放心,来到这,您就算到家了,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我们中原风物,与别处不同,讲的是乡土情分,人情世故。就是本地府尊,我们平时也是兄弟相称。”说着,拍了一下陈大人的肩膀,使个眼神:“咋着,这杯酒,咱们共饮如何?”三人会意一笑,举杯一碰,都干了。

男人们见面,有酒好说话,不到半个时辰,二斤就下去了,晚上天冷,但是那酒却是入口温热,吞咽毫不费力,养生经上说:高度白酒,不宜过冷或过烫,过冷则郁结于内,阻滞经络运行,有如寒*侵害五脏,过热则散入血液极快,犹如急火,炙烤五脏六腑。

店老板想必是深谙此道,开席之前,把酒坛子放进开水里,隔着厚厚的陶泥,泡上半个时辰再端上来,坛子外面是烫的,里面的酒却是温的,拔开塞子,满室飘香,倒进陶瓷杯里,明晃晃的泛着琥珀般的光芒。温酒虽然好喝,却醉的也快,店老板舌灿莲花,连连劝酒,眼瞅着夜已子时,拱辰台报时的炮声闷闷的传过三响,房里几个人却依然酒兴不减,杯到即干…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陈王两人醉眼迷离地听店老板大着舌头介绍着本地的人情掌故,店老板掐着手指,大着舌头,如数家珍:“侯方域,侯方域晓得不,桃花扇,对,我们陈家的亲家,就是现在的袁世凯,要论起来,也是陈家的外甥。你们到这了,放一百个心,有啥事,包在我身上。”说着,嘴里还不住嘟囔着,却是谁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了,整个人慢慢趴在桌子上,兀自举着手指不放。再叫不应,顷刻已是鼾声如雷。

陈大人忙叫伙计,帮忙抬着送到楼上客房安置好,折腾半天,浑身冒汗,酒也醒了大半,回头再看王守道,也是嘴歪眼斜,步履踉跄,两个人互相架着,出了酒楼,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地上已经厚厚的一层。

折腾了大半夜,王守道还好,一觉到天亮,陈大人却病倒了。

从夜里一回来,就感觉浑身发紧,脸色青*不定,胸腔里一团滚热消不下去,发不出来,揪心的难受。大半夜的,也没处请郎中,只好让夫人备了开水,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满想着水不害人,挨到天亮再请郎中不迟,谁知等天亮之后郎中到时,陈老爷已经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任别人怎么叫都没了反应,全家人顿时慌作一团。

郎中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先生,一身布衣,很是素净,在床头坐好,闭着眼睛,从容切了脉,斟酌方子的时候,犹豫再三,却不敢下笔。夫人在旁问道:“先生,是有什么难处吗?”

老先生放下笔,皱眉道:“老爷的脉象来看,不像是风寒之症,昏迷不醒,呼吸短促,印堂发黑,脉搏时而强劲时而微弱,倒像是…”说着扫了下众人,却不言语。

夫人急道:“像是什么,先生但说无妨。”老郎中捻着胡须,斟酌了半天,说:“倒像是失*症。”众人面面相觑,半天,夫人站起身,向着郎中躬身一礼,道:“我看先生也是个有能耐的,我们老爷一辈子积德行善,不该惹此无妄之灾,求先生务必想想法子,救苦救难。”

说到这个份儿上,郎中也无法回避,只好说:“这样吧,我先开两副去热发散的药,护住心肺,两天之后如果还没有起色,那就是我医缘太浅了。”

两天之后,陈老爷醒是醒了。但是双目炯炯,却言语混乱,用仆人的话说,像是失了*一样,让吃饭就吃饭,让穿衣就穿衣,顺从的失了本性,有时候躺在床上,眼睛到处乱扫,别人问他在看什么,他指着半空,说:“你看,那有一个小孩。嚯,飞走了,你们没看到吗?”

白天还好,到了半夜,在床上躺的好好的,冷不丁就披衣起身,对着空气寒暄:“你们来了,坐吧。”吓得守夜的人*飞魄散。

城里有点名望的郎中都请遍了,人人推脱,个个含糊,众人一筹莫展,都说是邪症,既然摸不清症结,不如先静养几天。

这天一早,仆人来报,说有客人拜望老爷,夫人这几天焦头烂额,心里只想着郎中,不稀罕客人,便道:“就说老爷病了,见不了客,让尊驾回吧,若是有苦有难的来讨点钱粮,你问管家要点银子,打发了就是。”仆人告退,转身又跑了过来,说:“这客人有点怪,他不要钱也不要粮,说是来和咱家老爷结缘的。”夫人觉得蹊跷,问道:“是个啥模样的人啊?”

仆人拧着眉头想了想,似乎不太好形容,说:“我也看不准,像是个道爷,您要不见见,万一真是个救星呢?”

夫人觉得有理,老爷这病,正经郎中已经指望不上了,也许正像别人说的,要真是撞了邪,这上门的说不定就是贵人,于是,连声快请。

来客由仆人带路,引到正堂。听有客人到访,王老爷,管家,还有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店老板都聚了过来,顷刻,屋子里站满了人,不住打量着来客。这个人长发红绦,像是道人装扮,天已经凉了,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紫衣,单手在胸前掐着一个很奇道的手印。

面对众人眼光,他丝毫不以为意,躬身向夫人行礼,说道:“夫人到此田地,还有救苦救难的心胸,有此一善,陈老爷便无性命之虞。”

夫人听如此说,连忙让座奉茶,伤心道:“我家老爷这一辈子乐善好施,我一个妇道人家,谈不上什么心胸,但我知道夫唱妇随,老爷这份善心,不管到了何种田地,我都要成全。”

道人点头微笑道:“这就好说了,带我见见你家老爷吧。”夫人带路,众人也都跟着到了卧房。

陈老爷已经醒了,迷茫的扫视着众人,看到道人时,目中光彩大盛,像是看到久别的亲人,眼中晶莹欲泪。

道人近前,温声道:“陈大人不必激动,一切有我呢。”陈老爷点了点头,听了这句话,心头的烦恶一扫而光,就像满天乌云被秋风吹散,心里飒然清亮;又像是久居苦寒,被阳光照透,整个身体都冰消雪融般说不出的舒坦。

众人看那道人,周身竟隐隐透出*色的光芒来,内室被映得通亮无比,挨近的人都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如坐春风。陈大人整个胸膛都在剧烈的呼吸起伏着,内心莫名的激动,兴奋,这几天一直笼罩在脸上的黑气逐渐褪去,隐隐泛出血色,闭目平复了半晌,重新睁开眼睛,问道:“先生,昨天晚上来的可是?”

道人点头微笑道:“不错,是黑白无常。”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本以为两人见面那么激动,下面会是一段亲人久别重逢的戏码,没想到开口却这么惊悚。

陈大人说道:“看来我命数已尽。”

道人仍然微笑:“不错。”

陈大人:“那为何我一见你,便觉可亲可敬,就算这条命你随时拿去,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因为你我,渊源甚深。”

“敢问前辈,家在何处。”

“出得家门,处处是家,东来紫气,过耳荣华。”

陈大人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您来见我最后一面的,是吗?”

道人说:“是也,非也”

“敢问怎解?”

道人笑道:“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不错,但是,你却不能死。”

陈大人道:“可我命数已尽。”

“那就改命!”

满屋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这段对话就像佛家的禅语机锋一般光怪离奇,从惊悚开始,以玄幻结束,寥寥几句,就已经说到改命了。看这人风采,却又不像是虚妄之人。众人屏息静听,一声咳喘也无。

这人背着手,踱了两步,接着说道:“修炼了这么多年,还不免子孙生死挂怀,也因此难成正果,不过,做不了神仙,神仙也奈何不了我。”说完自失般一笑。

陈大人挣扎着被仆人扶坐起来,顺势在床边跪了下去。道人忙要扶起,说道:“我已不在红尘,不用行此大礼。”陈大人却执意跪着,说道:“尊驾不在红尘,总是我救命恩人,我一路逃难,从京城至此,虽说朋友仗义,朝廷无力搜捕,可时时刻刻都在被人监视之中,我早无意官场,只是为子孙长久之计,勉力支撑,这么多年,不知为何,总觉力不从心,所做非愿,心中忧苦。恳请前辈收我入山,愿跟随左右,青灯为伴,了此残生。”

众人万没想到陈老爷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自从离开京城,千里迢迢,虽说狼狈,但好赖有一帮朋友照管,总算有惊无险,陈大人平时端正严刚,话语不多,里外都有王大人操持,看似甩手掌柜一个,但谁都知道,他才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一番牢狱之灾,一路风尘奔逃,竟让平时赫赫威严的陈大人说出这番厌世的话来,一旁的王守道愣在当场,夫人早哀哀哭出声来。

道长叹了口气,扶陈大人起来,沉吟片刻,说道:“各人缘法不同,你没这个悟性,就算入了我门,也出不了红尘,何况,心之所至,何处不是修行啊。要说身不由己,古今谁人能免呢,你们儒门圣人尚有陈蔡之厄,更何况是你,此为尘世封印,茫茫天道,难以尽知啊,就是我,修尽三千道藏,可推运改命,却改不了天道。千般封印,万般因果,造化难名啊。”

说着捋了一下长须,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神态,接着言道:“你心思太重,又不堪风寒,于是就有无常迫命,不过,我昨天已给冥府递了条子,无常*已经回去了,你安心荣养,多行善事,应该还有二十年阳寿。如今也算是两世为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陈大人垂手在侧,经此开导,心事已是去了大半,忙点头称是,接着又问:“我们一路南下,已经走了千里,不知何处才是栖身之所,请前辈示下。”

道长说:“凡俗之事,犹如枯树桃花,缘起缘灭缘不尽,且行且去且随他。”说完哈哈一笑,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道长已不知去向,一群人慢慢也都散了。

夫人给陈大人加了件厚绒长袍,和王大人到客厅叙话。还没说几句,下人又来报:店老板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一个白须长者。二人连忙请进,待宾主坐定,小店老板提着两盒礼品,顺手放在一旁桌几上,却不肯入座,垂手侍在长者身侧,说道:“我先给二位大人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归德城里陈家院主老爷。我说了陈大人的事,院主非要来看看,说是---”话未说完,院主哈哈一笑,打断道:“小李不要一口一个院主的,让二位大人瞧着咱们地头蛇似的,你去忙吧,我和二位大人说说话。”店老板答应一声出去了。

屋里三人一时没有说话,陈院主端起沏好的茶,轻轻的拨着茶叶,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陈大人若有所思,王守道却不住的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见他六十上下年纪,身板挺拔,气色沉稳,一身绫罗绸缎,收拾的干净利落,手上一枚翠玉扳指,显出家道富贵,通身透着一种雍容的贵气,和顾盼之间不容质疑的从容,让人近而难犯,一见忘俗。

陈院主啜了一口茶,轻轻放下,开口道:“本府太尊几天前就打了招呼,说是贵人落难,流落至此,他出面不便,让我稍作周全。我让此间店主略备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没想到反而让陈大人惹了这一场无妄之灾,不知现今身上如何,可大安了?”

两个人这才明白,从住店到现在,店老板过分的热情,还以为本地民风淳朴,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陈大人忙躬身施礼,说道:“劳承院主厚意,今天请了先生,我已经无碍了。”

院主微笑道:“陈大人不要谢我,说起来还是我虑事不周,才让陈大人有此一厄。这样吧,二位大人所有的起居开销,一概免除,你不要客气,有什么需用的,尽管开口便是。”

陈大人见他如此爽快,再推辞反而落了下等,便一谢作罢,气氛逐渐融洽起来,说起地方风物,几个人谈兴渐浓。院主介绍道:“此地中原气候,二位祖居北方,初来乍到,不一定习惯,但时间长了,就能体会到四季分明的好处了。”

陈大人笑道:“还好,其实我家祖上也是中原人士。”

院主问道:“是吗,敢问中原何方人士?”王守道一直没机会插嘴,见是个话缝,忙道:“这事我听老陈提起过,他祖上是淮阳人,祖父一辈赶考进京落户,到他这也才第三代。”

陈大人接着说道:“老弟说的不错,中州淮阳,不过离家日久,家父又是独子,祖父前几年去世之后,老家已经没什么亲近的人了。”

院主仿佛不胜唏嘘:“天下陈姓出淮阳,没想到,你们还是陈姓的老家人。”陈大人忙笑说:“不敢不敢。院主是归德大家之首,在您面前,谁敢称老家。”一番话说的几人相视大笑。

院主站起身来,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二位若有什么事,可随时让小李告诉我,放心,在这归德城里,应该还没有太难办的事情。”二人道谢,殷勤送至大门,院主转过身来,背着手停在廊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天,回身问了一句:“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两个人对视一眼,陈大人说道:“初来乍到,诸事耽搁,还没有具体打算。”

院主点头道:“府尊的意思,归德城里人多眼杂,不是久善之地,此地向南百里,有一盛产柘桑的小县,历史悠久,民风淳朴,可就近寻片乐土稳定下来,一来安家置业颇费时日,有这片柘桑可依,短时间也不至断了生计,二来,此地四省交界,朝廷眼下自顾不暇,但战事一停,说不得又是腥风血雨,若有风吹草动,东南任一方向,均可安身立命,放心,你我既是同姓宗亲,若事有不谐,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说完,拱手而去。

看着院主的背影,二人眼泪都快下来了,迷茫之际终于有人指了条明路。以陈家在古城的声望,断不会信口开河,再加上本地府尊的关系,也许,普天之下,终于有了一方立身之地。

于是,消停几日,重新上路,南下走至百里,到一浓林密树之境,柘桑遍地,河深水清,远处有一高台,相传为战国时期大将在此点兵之用。

两家一合计,决定就此安家落户,在附近乡民协助下,伐掉几棵桑树,辟出几条大路,引锯开凿,建房起屋,再抖落一下剩下的家底,不出一月,两座深宅大院拔地而起,虽然和京城的宅子没法比,但在偏远乡下,已算是巍峨壮观了。

新房落成之际,点上几挂上千响的鞭炮,两家人置酒迎宾,奔波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处安身之地,苦尽甘来,每个人都喜上眉梢。

附近乡绅大户也纷纷提礼上门道贺,好一番喧嚣景象。正热闹不堪时,王府管家匆匆赶来正堂,向王守道禀告:“老爷,张家小姐要生了。”

张家小姐,即张瑰玉,自从管家在菏泽境内碰到她,一路照管,为了她还擅自做主断了京城信件往来,因此挨了王守道一顿臭训,不过也留下话口:从今而后,张家小姐的事不许再报,管与不管都是管家自己的事,和王家无关。管家因此才敢将张瑰玉收留在侧,住店了会留间客房,赶路了会派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照看,只是嘱咐再三,平时不要抛头露面。人群里突然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孕妇,管家照看殷勤,老爷却不闻不问,常引得下人们纷纷侧目,牢骚不止。

也因此从菏泽一路走来,王守道竟是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现在新宅落成大喜的日子,管家提起这桩烦事,顿感满心腻味,微醺的脸上也没了笑容。有心派人请个婆子来为张小姐接生,但自己初来乍到,情形不明之下突然有个女人要生孩子,三公子又不在身边,传出去如何辩白?又想到她爹张士诚,怯敌误国不说,其人卑鄙无耻,趋红踩黑,自己一家人背井离乡,狼狈逃难,几乎全是拜这个张大人所赐,想想这些不禁心火又起,想骂,碍着人多不便,于是冷起脸说道:“路上捡了个脏婆娘,我刚建好新房,她就要生孩子,去,到前院搭个窝棚,让她好好生。”

老爷丝毫不提请人接生的事,管家急得跳脚,想争两句,催一催,终究是不敢,只好亲自到附近打听谁会接生,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心里又记挂着小姐,不敢多耽搁,等回到王宅,发现窝棚竟已搭好,张家小姐在榻上呻吟惨叫半天,依然生不下来,看情形像是难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又看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就要抬人,管家哀嚎一声,骂道:“王八羔子,你们还是不是人,小姐都这个样了,还要把她抬出去受冻,你们是畜生吗?”

一个下人不屑的看着管家,顶嘴道:“我说管家大人,这是你哪门子的小姐,老爷的吩咐,谁敢违抗,要不你做个主,让老爷发个话,我们保管拿她当千金大小姐一样供着,再说,谁干了不是人的事,谁心里不明白吗,咱家老爷可怜你,没赶你走,你还真敢拿自己当个人似的在这吆五喝六,王得福,赵成贵,来,给我抬,我看谁敢拦着。”

管家气得两手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忙赶到正房去求老爷开恩,王守道却喝醉了酒,老远就听到鼾声如雷。可怜张家小姐,千里寻情郎,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此时腹痛如绞,被人扔到窝棚里,叫天不应,管家自己拖不动也不敢动,只好拿来自己的两床被子,包好头脚,聊以御寒,张小姐惨呼半天,又兼冷风似刀剑般吹得寒彻骨髓,早已气息奄奄,管家烧的开水已经喝不进嘴里,挨到半夜,突然两眼大睁,切齿咬牙,一手指天,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百年之内,我必报此仇。啊---”,凄厉的叫声里充满了怨怒和不甘,说完,两只眼睛淌出血来,慢慢的,手垂了下去。

后续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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