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在湖北宜昌方言里,是“奶奶”的意思。
她始终像一尊美丽的佛,坐在那里。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小小的嘴,眼角有泪,拭不净。老得没有力气去仔细刷牙、洗脸、擦身子了,却还是有股淡淡的香味儿。穿着件暗红的袄子,坐在火笼屋里,脸被烤得红扑扑、干绷绷。她拿起火钳,给“毛古团”翻个面,说:“一啊。”
我说:“婆婆,我门儿(明)天就走哒。”
她的笑容又溢出了泪:“那几时再回来呢?”
我说:“很快,很快。”
直到去年,我都还以为她会永远不死,永远用不上她准备了几十年的寿衣,爷爷会始终在他的坟里一个人躺着。
一、老巴子的故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夏夜,我不想睡觉,要婆婆陪我去院子里玩。她说:“你听哦,外头的老巴子要出来了。你听。”我说:“老巴子是什么?”她说:“老巴子很凶,吃小孩。和野人嘎嘎一样。”“那野人嘎嘎是什么样的?”“野人嘎嘎长得像人,但身上的毛,死狗日滴长。吃小孩,吃得指甲壳壳都不剩。”
婆婆穿着个白背心,身上全是汗,但也还是香香的。她给我扇着扇子,风量小小的,又很均匀。我钻到靠墙的位置,紧紧抱着她。放开了翻个身,准备睡,看着墙又觉得害怕,就又翻回去抱着她。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过了多久睡着了。
梦里,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张诡笑着的脸隔着蚊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我恐惧又愤怒地吼,喊婆婆来救我,没有人理。
把自己吼醒了,天已经亮得透了。赶忙往厨房跑。“婆婆——婆婆——”厨房在后门口,迎面是个陡峭山壁,台阶下水流潺潺。从后门跑出去,看到婆婆在收拾柴火。
她笑眯眯望着我:“想吃面条儿呀,还是炖鸡蛋呀?”
我哭着说:“我梦到老巴子了,老巴子不紧我睡觉,就在蚊帐外面,你怎么不管我?”
又哭又踹的。直到婆婆给我做好了早饭。
她劳动,我捣乱,她做饭,我捣乱。到了晚上,我又问:“再给我讲一下老巴子。”“不讲了,讲了你做梦。”“不行不行,必须讲,我还要听。”
二、几十年风雨
婆婆一点也不平和。我爷爷早逝,她把七个孩子拉扯大,吃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这么苦,怎么能平和呢。若是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怎么在这苦哈哈的农村,为孩子们抵挡几十年的风雨呢。
我见过太多次,也听过太多次,她因为一件件小事,和别人对骂、撕扯。她耳背,但脑筋清楚、逻辑严密,一般人吵不过她。
她老了生病之后,幺爹给她雇了保姆。保姆上户、下户、上户、下户,没有一个她满意的。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老实、人品好的,我们叫她“季妈妈”。
每次去敲婆婆的门时,季妈妈打开门,都会笑着往回喊:“小一阿子来了哟”。季妈妈身材瘦小,面容极为慈祥,话不多,手、皮肤比我婆婆要粗糙很多,也是吃苦的人。我和我妈特别喜欢她,每次临走,我妈都要悄悄给她塞一个红包。
季妈妈陪伴着我婆婆,一伴就是十几年。前几年,季妈妈胃癌去世了,享年约70岁。后来去看婆婆,总觉得屋子里缺了什么。像是视觉上,家里的家具摆放不对仗,颜色不协调。婆婆也怅然若失。
后来我才明白,十几年来,“婆婆”这个概念,由婆婆一个人,变成了她和季妈妈的合影。这个所谓的“保姆”,早就是家人了。
三、一骑绝尘
婆婆总是万般挑剔的。她嫌我的几位姑姑、叔伯给她买的东西没顺她的意。我几个姑姑,因为住的近,照看她最多,却总是被她骂得又气又恨,眼泪直流。
但所有人又都很明白:这般作来作去,不过就是想让我们多陪陪她。
我长大之后,像是一骑绝尘,再也回不去依偎她的时光。
“去见婆婆”,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毕竟她那里早就没有了吸引我的东西。毕竟我再也不是那个对“老巴子”好奇的孩子。
每次她都是近乎哀求:“一啊,就在我这里吃个饭?今天就在我这里歇?以后再也不去北京了好不好?”边说边流眼泪。
这些要求听起来是那么可笑,我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我的婆婆,可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人精”——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敷衍?
四、油尽灯枯
婆婆去世之前,因为无法进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飞回去看她,她很要强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吃了吗?”
由于太瘦太瘦,门牙、兔牙强烈地凸了出来,下半口牙早早掉光,下巴又强烈地缩了进去。像极了一盏*铜色油灯,油已燃尽,只剩最后一点青烟在灯里氤氲,很快就要冰凉。突然理解了古人“油尽灯枯”的说法,多么贴切又无情。
她穿着成人纸尿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白天昏睡,夜里醒着说胡话、尖叫,说黑白无常要来抓她,叫我们赶*神出去。
家族里长辈们轮流来陪护,互相安慰:“94岁了,这也算是可以了。”
姨婆婆来看她,坐在床前,我妈坐在对面。姨婆婆就回忆我婆婆小时候的事情——6岁去作童养媳,被虐待,绑在牛身上。路人看到告诉了她们的娘,老老太太哭着把她接了回去。后来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只有一个茅草屋,下雨这边漏完那边漏,做饭只有一个火堆子。
姨婆婆口才很好,我突然觉得很有纪念意义,就拿出手机录下来了。录着录着,姨婆婆大喊:“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你怎么没气了?”我妈哭着喊我:“快出去喊你爸爸,喊你大爹!”
我手里的手机晃一晃,差点掉下来。
屋子人越来越多,一切都按照准备好的进行。二姑跪在婆婆旁边大哭:“你起来呀,你不是很行的吗,你起来骂我呀!”
殡仪馆等待区,幺爹对我说:“一呀,以后你回来,就没有婆婆了。”
五、没有答案
上小学时,我和表妹、表弟钻进家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探险”,从里面挖出来几罐亮晶晶的东西。粉色、蓝色的粉末倒到地上,立刻变*色。这些东西吸引来了周围所有的小朋友,也吸引来了我婆婆。她举起拐杖把孩子们都赶跑了,又找来了一罐石灰,倒在那些粉末上。
放学了,我和邻居小朋友围着一颗老树,蹲着吃“三叶草”。酸酸的味道,越吃越过瘾。我婆婆又提着拐杖过来,把我们驱散,说:“这像什么样子?”
有一次婆婆去我家,提着个布袋子,放在门口。她和我妈说着话,让我帮她拿一下布袋子。我提起来,袋子下面有一条青色的、极细、极小的蛇。大喊救命,婆婆过来砸死了小蛇,又提着小蛇尸体,走了很远很远才扔掉。她说:“打死了蛇一定要扔远一点,要不它的爹娘会来寻仇。”
往后许多年,我都在思考,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是日本人搞的生化武器?细菌战?那些三叶草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有*?大蛇真的会带着几百条蛇来为小蛇报仇吗?
这些问题,和“婆婆会不会怨我、恨我”一样,永远没有答案了。
我和过去一样懦弱,只想记得她还丰润美丽的样子。她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望着火车站的方向,等我去看她。那时她头发还未全白,皮肤白白的,脸庞圆圆软软的,眼睛红红的。
她年轻时,用自己的勤劳、强势、倔强、凶狠做了一层厚厚的壳,保护着七个孩子。她老了,再任性再撒娇,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更多的是盼望、哀求和眼泪。
油灯灭,青烟尽,世界恢复寂静。只有童年的树叶,还在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