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工智能至今只是人类的工具,但二者之间的冲突早已成为科幻题材的一大主题。
在电影《太空漫游》中,电脑“哈尔”冷冰冰地对宇航员说:“我很抱歉,我恐怕我不能那么做。”这可能是电影史上最知名的台词之一。一个“不”字,并无深意可言,但追根溯源别有一番意蕴。
在中文里,这个字最早可以在甲骨文中看到。刘鹗,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小说《老残游记》,但他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对甲骨文的开拓性研究。他是这样解释甲骨文的“不”字:象花萼之柎形,乃柎之本字。
“柎”即“萼足”,也就是花托的底部。最早的“不”字宛如一个花蒂:上半部分是一个花骨朵,其下有三个萼片。这个象物字,其所象之物乃是一株即将绽放的花朵。
有一天,明代哲人王阳明与友人出游。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哲人观花,三言两语间道出了心学的玄机:心外无物。
哲思与花相联系,也许不是偶然。在人类文明的晨曦,当殷人看到含苞待放的花朵时,也许是因为灵光乍现,忽然联想到了花朵盛放、凋谢、结果的场景,也许会有惆怅,“花开花落自有时”,也许也会有所憧憬,期待“山花烂漫时”。
中国古人有着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思维方式。象是固定的,意是活泼的。花朵的意蕴,只有在时光流动中才能体现出来。花非花,他们所见是花,但又不限于此时此地眼前这朵花。《说文解字》中说:“不者,事之不然也。”所谓“不”,仿佛聚积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足以打开一个不属于当下的世界,闪耀着此刻所没有的可能性。
这样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或者说对它的思考,是否独属于人呢?科学家在这方面的研究从未停歇。
有一只叫亚历克斯的鹦鹉,它可能是世界上最著名、最聪明的鹦鹉。经过动物行为学家裴伯博士多年的耐心训练,亚历克斯超越“鹦鹉学舌”的程度,掌握了个英语单词,还会区分50种不同的物体、7种不同的颜色。在提及自己和别人时,亚历克斯会使用“我”和“你”的概念。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它打翻咖啡杯后会说“对不起”,还会在实验室里倚老卖老,教训其他鹦鹉:“你说错了!”
在亚历克斯去世后,《卫报》发扬一贯的“英式刻薄”,在讣告中写道:“亚历克斯,一只比许多美国总统还聪明的非洲灰鹦鹉。”
科幻作家约翰·温德汉姆写过一篇名为《呆痴的火星人》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邓肯·威维尔要去木星的某颗小卫星上连续工作5年。因为担心自己一个人独处而丧失理智,他买下了一个名为雷莉的火星女孩做自己的妻子。但从头到尾,雷莉在威维尔眼里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
雷莉表情呆滞,像个半机器人,她的畏缩、沉默无不让他怒火中烧。有一次,威维尔又想对她施暴,只因为她讲话时用错了一个英文单词。这一次,雷莉反抗了,还连说了四个“不”字。
在一系列冲突后,两人之间的矛盾看上去趋于缓和。可故事出其不意地迎来了结局:雷莉趁威维尔外出时关上大门,最后让他因氧气耗尽而死。此前,威维尔曾用同样的方式杀掉了一名来访者,正是后者向雷莉讲述了“人之为人”的观念。
小说中的这个大反转,写得令人感到惊心动魄。仔细梳理小说脉络会发现,当小说情节进行到雷莉说“不”时戛然而止,作者未做任何交代就转入下一个场景。这样的“剪辑”利落得有生硬之嫌,细思却富含深意——
雷莉的拒绝是小说最关键的伏笔,既是因为呼应了结尾的反转,更重要的是在角色塑造上,这一串“不”犹如平地惊雷,让她潜藏在心灵深处的能量爆发了出来。对雷莉而言,“不”就是生命的宇宙奇点,她的心灵从此有了面向“事之不然”的哲思维度。由此,“不”字俨然成了人与非人的分界线所在。
实际上,人类个体也是通过说“不”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发展心理学提出,3岁的儿童会进入所谓“第一逆反期”,这是为人父母者头痛不已的时期。在这个阶段,儿童通常会频繁地对家长说“不”,并且像个小大人一样,试图依靠自己的意志和能力来建立自己的世界,而不是被动接受周遭的一切。精神分析社会学家弗洛姆说:“人类历史是自一项不服从行为开始的。”个人的历史,也是从稚嫩地说出“不”字开始书写的。
于是,这个“不”字,成了能撬动人类世界的支点。从“不”中迸射出来的智慧之光,让人类文明逐渐走出晨曦。《易经》里的否卦是天地隔绝、不相交通之象,天气上升,地气下沉,世界似乎在分崩离析,不复过去。但是,剧变终将随着否到极致而降临。改天换地之后,迎来的是充满生机的新的世界。
在中国,殷周鼎革导致对天命的怀疑。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天命靡常”这一否定判断,开启了中国哲学的母题。在古希腊,哲学家争相否定神对人间的支配。苏格拉底就明确告诫:“不要去相信那种宙斯支配命运的说法。”科学史家杰弗里·劳埃德认为,古希腊人果断否认了现有观点,对他们而言,哲学的功能就是批判性地取代现存模式。
年后,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让人戴上常春藤花冠、拿起酒神杖,向苏格拉底时代告别。他后来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道:“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如一座花园等待着你。”可以说,当第一朵花骨朵和“不”相联时,它就成了哲思的奇点、人类历史的奇点。
(作者: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博士陈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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