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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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2/22 12:23:00

图片为白云村何明松摄

老婆婆拄着拐杖,大清早就笃笃笃地来找牛思贤。老婆婆说,你不是想要看孵小鸡吗,快来看,今天就要孵化了。牛思贤忙应了一声,跟着老婆婆就往外走。

牛思贤跟老婆婆第一次见,是在村道上。当时,老婆婆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大山里,半年都见不到一张陌生面孔,这后生不像是我们白云村的人呀。她盯着牛思贤看了半天,伢儿,能不能帮我换个灯泡?

老婆婆家是典型的山里人家,老房子,泥墙屋,简单朴素,但收拾得干净。换好灯泡,牛思贤就在屋前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这个小村庄太美了。一座座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四周竹木掩映,鸟鸣一串一串的,云也一串一串的,鸟儿排着队从山冈上飞过,云也排着队从山冈上飘过。怪不得村子名叫“白云”,真是好名字。

这眼前景象,跟老家甘肃完全不一样。到底,一个是西北,一个是江南。

生于年的牛思贤,大学读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先在北京工作,后来又来杭州发展。在杭州,他看到有家民宿在招聘管理人员,就好奇地试一试。就这样,来到了白云村。

一进村,他就喜欢上了这里。

首先是满眼的绿意。其次是村庄的原始古朴。那么多的老房子,有的还是石头砌成的,不多见了。可惜主人外迁,很多房子年久失修。牛思贤想,那些破旧的房子,如果经过良好改造,说不定会焕发新的生机。他思前想后,决定在白云村里留下来。

换好了灯泡,老婆婆连声道谢,还要给牛思贤让茶。牛思贤连连摆手,说不用。他又说,这爬高下低的事情,以后随时可以找他。他就住在村道下方,那个改建老房子的工地上。

后来,他们又在村道上遇到过两次。有时老婆婆还会到工地来看看,不知道是看他呢,还是看老房子。有一次,老婆婆忍不住问,这房子眼看就要倒了,还修它干吗?修好也没人住啊。

牛思贤笑了,房子倒了可惜,修好以后,城里人会来住。

老婆婆直摇头。后来她就让牛思贤去她家看孵小鸡。牛思贤从来没有见过小鸡是怎么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去了一看,高兴极了,原来是老母鸡在竹筐里抱窝,肚子底下耐心地拢着二十来颗鸡蛋。他跟老婆婆说,以后我每天都要来拍一张照片!

村里有六十多幢老房子,有的就要倒了,有的已经塌了半边。施工队一点一点地修。牛思贤眼见着修老房子有多不容易,几乎比建新房子还难。

村里有一幢老屋,门楣上四个大字:“旭日东升”——村里的老屋,家家都会在门楣上写几个字:旭日东升、奔向四化、抬头见喜、鸟语花香……一幢一幢看过去,好看极了。有的房子,虽半边坍塌,里头的木结构仍然完整,要废弃掉,多可惜。

“旭日东升”是村里最老的建筑,十年前,房子里的两位百岁老人去世,此后无人居住,房子就破败下来。为了重修这栋房子,工人保留了房屋外观原貌,把原来石墙的每块石头都编了号,一块块拆下,做完加固和修补后,再按编号一块块垒回去。

牛思贤走过“旭日东升”前,看见矮矮的石头围墙里面有个小院子,落地玻璃窗里是个小茶室,茶室里放着一张沙发,客人来了,坐在那里喝茶,能沐浴一身的明媚阳光。如果是下雨天就更好了,茶室外面有一丛芭蕉,雨点啪嗒啪嗒打在芭蕉叶上,好一幅听雨图。

这三四年,村里的老房子一栋一栋地“复活”过来,重焕生机。先是有十一栋老房子改造好,内部装修完成,投入试运营。之后又有十一栋房子在逐一改造。这些房子变成了明亮的民宿、餐厅,变成了雅致的茶室、阳光房、客厅。你都不知道客人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上海来的,从杭州来的,从广州来的,从南京来的,拖着箱子,背着行李,穿过弯弯绕绕的山路,在这山野之间住了下来。

本来眼看要倒掉的房子,没人住,也没人去修。现在有人帮着修好,还每年给钱,这样的好事,对村民来说,哪里找去?

就这样,牛思贤留在白云村当了一个民宿大管家。他对村里的一草一木也慢慢熟悉起来。两年下来,他知道了路南的哪棵梨树先开花,知道了路北的哪棵板栗树果实最香甜。他让人在每一堵低矮的石墙边都种上佛甲草,到了四五月份,小小的佛甲草会开金*色的小花,一开一大片,让人每次看到,都想拍几张照片。许多老房子的墙角,都长着一丛茂盛的芭蕉,很多是从前就有的,一直保留下来,每到下雨天,特别有江南的韵味。

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牛思贤已经不羡慕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了,很多同学看到他发的白云村的照片,反而开始羡慕起他的生活。

一对上海夫妻来到白云村,住了三天,不想走了。白天在村子里闲逛,遇到虎根老妈。虎根老妈说,走,到我家吃茶去。就领着客人走过弯弯绕绕的台阶,一路看草看花,去她家吃茶了。

茶是山上的野茶,泡出来很香。虎根老妈又把番薯干端出来给客人吃。客人要付钱,虎根老妈一拍围裙,哎哟,我们山里人自家的东西,要什么钱啊!

虎根老妈的话发自内心。以前村里拢共二三十张老面孔,走来走去,碰见了,也是说几句翻来覆去的话:“早饭吃了?”“吃了!”“晚饭吃了?”“吃了!”

现在头一抬,说不定就碰到一位陌生的客人,满眼都是好奇。“哎呀这是麦子吗?”“这是水稻。”“这只鸭子长得真大!”“这是大白鹅呀。”这时候,山里人的见识,发挥出了用处。总有人喜欢听他们讲故事,讲大山里的事,田地里的事,还有过去几百年几十年的旧事。只要客人爱听,山里人就爱讲。

村里老人,现在也在民宿里帮忙。卫生清洁,种瓜种菜,或是修剪花草,厨房杂务,一个月有三千多元的工资。山里人六七十岁,身体还硬朗着,有时肩上扛一把锄头就上山了,爬山的速度,年轻人都赶不上。

春天里,好竹连山觉笋香,遍地都是粗壮的笋。山里人用编织袋装好,整袋地扛下来。牛思贤见了,就说,这笋好哇,扛到民宿里来,我们都收了。

这座小山村,始建于唐末。四面青山环抱着百亩平畴,只有一条山路依着一条溪流,劈开群山出深谷。这里的冬笋和春笋都多,运出去很费劲,卖不掉,村民只好晒成笋干自家吃,吃不掉的,就任由它长成竹子。

现在客人来了,看见村民的笋,整袋就买了,放进汽车后备厢。客人吃了笋,觉得笋鲜美;吃了土鸡煲,觉得土鸡鲜美;吃了野茶,觉得野茶鲜美。这样的土货山货,大城市里哪儿买得到哇!

也有客人找牛思贤打听,山里还有啥好东西,你给介绍介绍。牛思贤就说,这个简单,你随便走进一家,问一问,保准都有好东西。

这两年,山民家里的笋干,都给客人买走了;竹林里跑的母鸡,也给客人买走了。山民高兴之余,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的土货那么抢手。

牛思贤现在也是白云村的人了——他越来越喜欢山里的生活。

老支书那天来问他,路南的这十几栋房子改造好了,路北的这些房子,啥时候能完工?

这两年,老支书眼看着白云村一点点发生变化,越来越生机勃勃,私下里也感慨。以前,老支书有时候会想,如果没人来白云村,也许再过十来年吧,这村子会不会消失掉?现在,他不担心这个事了。

白云村有了新村民。山里的房子整修好了,房前有院有田,屋后有山有水,想要种水稻栽南瓜都可以。有城里的客人来住过几次,就萌生了留下的念头,干脆签下房子二十年的使用权。现在你吃过晚饭,在村道上散散步,迎面遇到的常常有新面孔,他们都是白云村的新居民了。

那天,我和牛思贤、老支书一起喝茶。正是六月的雨季,远处群山笼着一层雨雾白纱,几只白鹭在田野间起落蹁跹。屋檐水从瓦背淌下来,哗啦啦,哗啦啦。

老支书说,白云村呀,历史很悠久的。从前的人啊,进山出山,都不容易,有一条古驿道,一直通到白云间。

*坞坪,大坑溪……跟着一个个地名,我们的思绪,一直飘到那白云间去了。檐廊外面的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瓦背上,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噼噼啪啪,使人产生悠然世外之感。

我听着雨,觉得这雨水真好。山里的雨水浇灌万物,生生不息。山间的白云,走走停停,也是如此。(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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