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继荣
来源:《品读》年第5期
在春天,什么东西都是大风刮来的,你只消坐着等就是了:青空的雁字,苍黑枝干上的粉蕊,还有,乍暖还寒时候复发的咽炎。
妈妈携冰糖雪梨水而来,兼赠一番劝世良言:婆媳间可相互关照,但不可走太近,不要邀请对方来家里住,不要有大宗经济往来。她像忠心耿耿的弼马温,用棍子嗤啦啦给呆唐僧画了个保命圈。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顿时觉得冰糖不甜,雪梨不绵,熟悉的妈妈变得怪怪的。她老人家素日极有风骨,可以与亲友们把酒话桑麻,但绝不张长李短,说白道绿。
此刻,我看着她直笑,她不笑,像命运的洞悉者,端凝而悲悯:“你们婆媳性格相似,都天真烂漫,敏感柔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要保持距离,才不会磕着碰着。”
我知她仁心,明她善意,说:“好的,妈妈。”我答应了她,但一条也没有照做,并没有天雷来劈我,没有妖精吃我,也没有四面转动发出火焰的箭来射我。我有我的主意。
婆婆住小镇,有小院,种花种菜,养小狗小猫和胖鸡。虫吃菜,鸡吃虫,老人家吃鸡蛋,一派安然。每有烦心事,我势必最先瞒住妈妈,我是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风雨还没打在儿身上,为娘的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可怜得很。
我跟婆婆通话则轻松得多,常发狠要辞工,从此跟她一起种菜为生。婆婆当了真,时时邀我去小镇,每次都有一个好理由。春天时,她说:“来吧,镇上有人结婚,摆流水席,好吃又好玩。”我动了心,但我是大人,不能为一顿吃的请假。
夏天时,婆婆又说:“来吧,指甲花开得粉艳艳,辗成糊,兑点明矾,包你10个指甲染得红彤彤。”我心里愈发痒痒。到了秋天,她大发雷霆:“气死人了,我刚跟邻居吵一架,你快来帮我骂人。”我骇笑,婆婆说邻居老李家境小康,但脑筋陈旧,不愿让学医的女儿读研,催她早点工作嫁人。婆婆路见不平,揎拳捋袖去讲理,落了下风,意难平。
到了冬天,她得意洋洋:“小李姑娘放假了,搬来跟我住,我们吃吃喝喝,唱戏,晒太阳,她爸黑着脸来找,吃我一记大脚踢出门去,终于报了上次的仇。”我极其担忧:“您年纪大了,又没有武功,不要随便逞英豪。”婆婆赶忙抚慰我,说大家住得近,东邻的鸡去西邻下蛋,南家的狗去找北家的狗玩,结不了大仇,生不了大怨,踢就踢了。
丈夫叹气,说婆婆年轻时就好管闲事,明明做得一手好针线,种瓜种菜也是行家,只是动不动恤老怜贫,弄得自己家紧巴巴。我抱住他安慰:“山不转水转,她谨慎只扫门前雪,小心不问他人事,仆心仆命地爱孩子,生活已极力补偿你,甚好。”丈夫笑了:“真的呢。”
后来,终于得到机会,我们赶着回去了一趟。弯弯曲曲路,深深浅浅巷,黄昏时分才摸到家门口,婆婆率狗猫鸡前来迎接,说小李姑娘已与家人和好,搬回去了。
老人家备好的菜,丈夫下厨炒,婆婆借着落日,指给我看窗棂上深一圈浅一圈的印痕,说夏天时候,牵牛花绕在窗棂,夜里如果忘记关窗,清早会有各色花朵探头进屋,笑盈盈。天黑了,她献宝一样,捧出一盏旧马灯,擦亮灯罩,倒油点燃,小屋一下子落入童话世界,婆婆讲她做小女孩时的种种趣事,我又笑又叹。
丈夫啧啧道:“你们还真是知己,随时回到童年。”是是是,平时,我们庄重内敛做大人,此刻,鸡栖于树,月栖于墙,一老一少很满足地做回了小孩儿。隔着墙,忽闻西邻一片声地嚷动,婆婆欲去一探究竟,被丈夫拦住。老人家悒郁不乐地看向我,欲言又止,我摸不着头脑,只好邀她有空来城里逛逛。她说:“好。”
婆婆说来就来,甩着两手,一身轻松。丈夫咕哝:“妈怎么不带些腌萝卜来,脆脆的,早上配稀饭。”婆婆爽快回应:“老了,关节不好,不耐烦做这种低头弯腰晾晾晒晒的活计,要吃自己买去。”我妈讶异,她一向对儿女有求必应,只怕应得不够快,给的不够多。我鼓掌:“讲得好,腰疼配稀饭,再香也不合算。”婆婆跃跃欲试:“我愿意给儿媳妇做好吃的。”丈夫挤着眼笑:“算了吧,您掌勺,包管大家饿饿饿,曲项向天歌。”
我妈不解,丈夫比比划划,讲笑话一样,说婆婆做菜随心所欲,切菜完全不讲究刀功,搭配随缘,就算城里最有名的厨子来了,也得向她拱手,服气她的不拘一格。我妈急了,天天过来指导亲家,谁承想,最后她竟拜婆婆为师了。原来,二老聊天时,我妈负责叹气——哪怕今日艳阳当头,她也担心孩子们会遭明日之雨淋湿。婆婆负责开心——讲小镇的奇闻趣事,小院子里的狗猫鸡和花,讲到跟邻居老李骂架,我妈笑得几乎冒出鼻涕泡来。
说话间,婆婆嘁哩喀嚓,一阵风做好白菜肉蒸饺。蒸饺很大,须用两只手捧着吃,我妈惴惴不敢下口,婆婆站起来,像啦啦队那样挥动手臂:“吃,吃,张嘴咬,咬。”我妈横下心来咬一大口,情不自禁道:“好吃。”丈夫目瞪口呆,我妈却对婆婆赞不绝口,说她心怀宽广坦荡,做饭大刀阔斧,有英侠之气,以后要向她学习。
婆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临走忽然问我借一万块钱,我立刻转过去。丈夫颇为疑惑,说婆婆生活节俭,自给自足,从不跟子女要钱;现在她突然开口跟儿媳妇借钱,还不是小数目,真奇怪。我妈叹气:“女儿,假使我要用钱,会说明原因,会写借条予你,并写好归还日期。你这样豪气干云,一掷万金,别想着借出去的钱会生了脚,自己走回来。”
我敷衍地笑,心不在焉听母训时,忽然明白:婆婆没我想得那么勇敢,她住了足足十多日,才攒足勇气开口。我有点心酸,但她毕竟说出来了,我又有点欣慰。
再见到婆婆,是三月。院子里杏花开满树,阳光与风俱是粉色,婆婆站树下,叉着腰骂人。她在骂一个长得很像黑旋风李逵的人,原来,这人就是久闻其名的西邻老李。他气势汹汹来追责:女儿骗他已工作,却偷偷去读研,是婆婆提供的学费。
婆婆穿着我孝敬的春装,人比花精神,风又软,天又蓝,她笑模笑样:“大老李你听我说,你脑袋好比茅厕里的青石板,这年头还把女儿看成赔钱货,看我不把你骂到两肋冒烟,头顶着火,眼眉都脱落。孩子一门心思去学医,这学期得了优秀奖,毕业后治病救人,比菩萨还有功德,我白捡个女儿多欢乐。”婆婆语调像苏州评弹,甚是悦耳。
黑李逵的脑袋忽然被骂通气了,气焰矮下去半截,悻悻离去。我笑得脚软,顺势躺竹椅上,狗与猫都绕我膝前,杏花落了一头,像神仙。
晚上,黑李逵来了,羞答答,意怯怯,带着钱,带着点心,来找婆婆赔罪。他保证会给女儿学费,支持女儿学业,决不反悔。婆婆很满意,收了钱,立刻交予我手。票子新崭崭,硬扎扎,能让一个女孩有底气走千山,去万水,安心地坐在实验室里,我很满意,满意得不得了。婆婆在灶前蒸干菜包子,放声唱道:“休道黄忠他年已迈,熟读兵书武艺精……”
丈夫笑道:“总把自己当神,成天价管闲事,搭上功夫搭上钱。”我说:像婆婆这样的人,脚下不踩祥云,身上不冒金光,却能成全一个女孩的心意,救她于困顿,改变她前程。这种人的存在,比神佛更有意义。回到家,我将这一万块钱的前因后果讲给妈妈听,她红了眼眶,说:“我收回之前的劝诫,如果懂得彼此的心思,珍惜彼此的情意,世间的彩云,散了还会聚,琉璃也比金子更坚牢,你们好好相处吧。”
好的,妈妈。
原标题:《彩云聚,琉璃坚》
编辑:韩刚郭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