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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1 8:04:00

“艺术可以通过娱乐化的方式去运作,但是娱乐永远不能超过艺术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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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下午,成都的天空阴阴的,刚下了一场小雨。

一间小小的书吧里挤满了人,人们没有交谈,都默默望向书吧正中的小型舞台。

须臾,贺兰泽缓缓步上舞台,在正中的中式古朴的矮桌上,放上一架棕褐色的古琴。

坐下之前,他慢慢伸出手,把古琴的穗子一一理好,垂下,再放上一朵白色兰花在案前。

他再款款坐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以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开场。贺兰泽双手抚琴,双眼圆睁,嘴里随着琴音,吐出词句。

那把声音像一部昏黄瑰丽的旧电影,人世间的情愁哀怨,美丽与破碎,都在里头复活。

我坐在观众席里,四周没人低语,大家自觉地关闭一切声音,以安宁的氛围来表达对这段演出的珍视。

有人听得出了神,跟着贺兰泽的琴歌,时而皱起眉头,不多久又舒缓下来。

这是21世纪的成都,但在贺兰泽的琴歌里,有一条密道,通往千年前古人抚琴而歌的现场。

曲终,他慢慢站起身,向席下的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这样的演出,基本每周都有,有时是小型的交流演出,有时在剧场,音乐厅。

这也几乎成了贺兰泽生活的常态,研究琴歌,创作,上课,演出,录音,还有喝茶。

录音室里,他在录琴音的同时,也把人声一并录进去。用他的话来说,这才能“琴人合一”。

状态好的时候,录到凌晨三四点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在录音室里,手机永远都静音,朋友家人打电话来,统统不接。

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都习以为常,迁就他的“不理睬”,真有急事,就去录音室或学校找他,准在。

2

两年前,朋友介绍我跟贺兰泽认识。

他一身儒雅气,说话语调起伏像在念诗词,大多数人说两句话的速度,他说一句,字与字之间没有连音。

在他之前我也接触过一些弹古琴作古乐的人,风雅之下常是不通人情的高冷,或是强装儒雅作作样子。

第一次和他接触,见他那个样子,我下意识地寻思,“这人有点装?”

接触时间久了,反倒变成为了他的真,而常替他捏把汗。

他喜欢在对的环境,对的人中唱歌,如果是对的,就算是贫瘠杂乱的地方也觉得开心,如果环境不对,就算是堆满了昂贵精致的古董,他也没什么兴致。

贺兰泽在成都小有名气,如果能把握住一些机会,出个大一点的名,混更多的钱也不是没可能。

但我总觉得,他是从心底不屑于这些,甚至有些时刻,他显得有些“幼稚”和“不识抬举。”

有些有社会地位的人,明里暗里地和他表示,你应该怎样怎样,就可能会怎样怎样。

对于这样的人,这样的价值观,他不大理睬,甚至懒得搭理,因此常得罪人。

但落到实处的建议,他就很愿意听。

叔本华说,人生存的欲望,就是一种生存的意志,生存意志制约和支配着人的行为,所以人要疲于奔命,人会潜意识的去附庸,寻找某种规则,寻求某种社会价值的庇护,一点点被占有自我却浑然不觉。

他不愿如此,对艺术的态度,也是他的人生态度:“艺术是根据自己的感情来抒发的,艺术是不能去讨好人的,如果是讨好人的话,就变成娱乐了。”

“艺术可以通过娱乐化的方式去运作,但是娱乐永远不能超过艺术本身。”

3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唱、所研究的琴歌,又称弦歌。

这是中国从上古时期开始,延续至今的一种演唱形式,它以琴和人为载体,以中国文字所凝练的文体为手段去进行音乐的表达,但因被边缘化太久,少为人知,被误解,被误读是时常发生的事。

他生于文化世家,父母从事教育行业,家里有很多书,记忆中父亲总在看书。

外公和外婆经历过战乱,打仗时隔山望川,生死连着炮火,两人通信就靠用曲牌来写情书,曲牌的填词难度很高,一个曲牌有多少字,几句,每个字的平仄声,都有规定。

如不根据平仄声就要形成倒字,很难谱曲和演唱,但这精练出来的几句词,就代表了一个人心里千转百回的情意。

4岁起,外公和母亲开始教他唱古诗词。

诗词原本就有韵律,用唱的方式,李白的月,白居易的长恨歌,《诗经》里的美与爱,每一句诗,每一段词里阴沉沉下着的雨,不曾在时间长河中沉睡的故事,都落入他心里。

以至于他总是不分场合的,唱起古诗词来,第一次登台,唱的曲目是《鹊桥仙》。

周围的男孩们觉得他怪,竟然会有男生喜欢用这种调子来唱歌,还喜欢那些细微缠绵的东西,于是,不跟他玩,不动声色地孤立他。

他心里难过,不过这难过比不上古诗词带来的快乐。

母亲对他说:“一定要有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人会比较幸福。”

虽然小,但不妨碍他深刻感知这种幸福,那些不理解的、别人的眼光一直都在,但这种幸福感给了他归属和安宁。

稍大一点,他开始唱古装电视剧里的主题歌。

“比如《红楼梦》里的歌,我觉得歌词和旋律真的美。小时候,喜欢看的和听的,都是古韵古调的东西,甚至一些佛经里的遣词造句,都让我喜欢。”

直到年,因老师引荐,他接触到古琴,了解到琴歌。

当时正是港台及欧美流行音乐风靡的时候,古琴是冷门。而他一见之下就着了迷,好像自幼唱古诗词就为了等这一刻。

从此,人生有了明确的基调。

从四川音乐学院和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贺兰泽一边在大学当音乐教师指导声乐,一边埋头在琴歌的研究上。

他研究琴歌弹唱方式的重构,琴歌的演唱体系,文字中的乐句,文字中的音色等。

其中就琴歌的演唱体系,他已经研究了十年。

他一心用着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时间和精力”,去作自己人生的乐曲,琴歌是这首乐曲的主旋律。

4

贺兰泽家里,有一间专为古琴做的小琴房,里面有三把琴。

“三把琴的音色都不同,一把杉木的琴用来弹一些古老的曲子,墙上的琴适合比较清亮,大气的曲子。还有一把小一点的琴,可以弹一些小清新的。”

他本人的生活很慢,就连在成都这个以慢生活著称的城市里,他都显得慢。

我们生活在成都的人爱唱点ktv,随口就能开一些市井味的玩笑,这些他都不喜欢,从不说出格不真切的话,也从不为了合群而去附和大家。

每次见面,我们只是揣着一些在尘世中起起伏伏的心情,一些工作谈资的八卦,一些明白一些糊涂前往。

而他每次必带着茶、一架古琴,和一脸神清气爽来,乐呵呵说那句高频率的开场白——“今天尝尝我这个茶”。

周身一股平和从容之气,让人凭空觉得生活里有许多善意,那些遇到的起起伏伏,都自有其不可说的意义。

他推崇古代文人“逢弦必歌,逢歌必弦”的生活状态,一个人时唱,坐出租车时高兴了也唱,和朋友在一起时也唱,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更是停不下来。

一次我们在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听他唱歌,替茶馆打扫卫生的清洁大妈站在那听得出了神,一曲毕后,他过去问:“看您听得出神,这个歌您觉得好听吗?”

大妈有点害羞,“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真的觉得好听,所以停了手里的活,不想错过。”

他的记忆中储存着许多这样的时刻,即便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但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

无论何时,只要响起承载古老文明的音乐,就会唤起人们基因里对于遥远诗意生活的记忆,对于一草一木乃至生命本身的那种热爱。

这样的感受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藏着太多有趣,也时常反观自己,说,“我是一个追求完美,但十分不完美的人。”

他说自己刚刚开始在教学的时候,总是着急,会因为学生没有做到很多东西,心里不舒服。

后来他发现,教学本身,并不单单在传播一个观念和一些道理,而是在彼此碰撞中,相互完善的过程。

“人本来就是肉身生成的,因为肉身不完美,所以只能时常反观,慢慢去改善自身不完美的地方。”

5

他住在成都望江楼公园附近,里面的望江楼从清代遗留至今。

年他的恋情不顺利,心情很低落,某一天他看到望江楼时,突然发觉望江楼很美,那是一种恰好的时刻,恰好的天气,恰好的光影,恰好的心情,组成了他眼中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

于是他写下了望江楼的词,前半段词这样写:

“望江楼,

望江流,

看遍江畔断肠柳,

饮尽杯中相思酒,

丽辞佳赋做不得,

欲拨清弦复还休,

一别之后似三秋,

锦城千载春依旧,

人间岁岁有新愁,

新愁旧怨有时尽,

情到深处无尽头。”

写下词两年后,他才谱出适合这首词的曲子,制成琴歌。

知晓这段故事,还源自于这次采访,人与人能成友,莫过于对彼此都是半知半明,却还懂得彼此的欲说还休。

我想人世间的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欲说还休,每个都在做自己的那首乐曲。

有的人一生未曾拥有自己的主旋律,于是调未成调,曲未成曲,与妙音尚远,与哀乐更近。

有的人的乐曲偏向厚重,里面流着未消解的伤愁,未澄清的眼泪,未卸载的过往,未安心踏上的路途,这种乐曲让人伤感,让人思考,让人挣扎。

有人在里头寻到了某种真谛,于是向安宁靠拢,但更多人觉得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在其中轮回不止。

贺兰泽的乐曲很轻,他将一切发生,沉重,未解都找到了出口,化作了词,化作了歌,他轻轻地唱出来,命运化作一个长镜头,照出了这样的画面:

“晚灯独对画帘幽,

晓镜但悲形容瘦,

纳兰暗伤金缕曲,

梦得文彩珊瑚钩,

此情此景向何求,

愿逐乌鹊上斗牛,

看遍人间情难酬,

朝为桃花郎,

暮做黄发叟,

长天或有泪,

化作楼前春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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