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入侵中原。靖康元年(公元年),都城汴京(今开封)失守,刚刚登上帝位的皇帝钦宗赵桓和退位的太上皇徽宗赵佶都成了金兵的俘虏,只有徽宗的另一个儿子、康王赵构得以逃亡,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称帝,后来在江南临安(今杭州)建都,史称南宋。靖康之耻,国破家亡,一般老百姓更是受尽了苦楚。
汴京城外安乐村有一户姓莘的人家,丈夫名叫莘善,妻子阮氏。夫妻两口开一家粮油铺,日子过得不错。二人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莘瑶琴,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聪明伶俐。七岁开始在村学中读书,十岁便能吟诗作画,到十二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女红之事,更是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靖康之变,住在京城外的莘家也不能幸免于难。莘善带着妻子和十二岁的女儿,跟着逃难的人群弃家逃命。想不到未遇金兵,倒撞上一群败阵的宋朝官兵。那些败阵的官兵抵抗入侵的金兵不行,抢自己的父老乡亲却有一套一套的本事。他们见这些逃难的百姓人人都背着包裹,便诈声呐喊道:“金兵来了”一边喊一边放起火来。那时天色将晚,逃难的百姓吓得亡魂丧胆,落荒乱窜,彼此不能相顾。官兵趁机大肆抢劫杀戮。
小瑶琴在乱军冲突中跌了一跤,爬起来时,已不见了爹娘。她不敢叫唤,躲在路旁的古墓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只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哪里还有父母和一同逃难的乡亲。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止。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姓卜,名乔,正巧是莘家的近邻。卜乔平时是个游手好闲,不守本分的人,人称卜大郎。他也是在逃难的路上被官兵冲散了的同伙,如今独自而行。
瑶琴正在举目无亲,无可奈何之际,突然见到近邻,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连忙起身叫道:“卜大叔,可曾见到我的爹娘?”
那卜大郎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兵抢走了包裹,正好没钱,天生这美人胚子送来给我,岂不是可以变出些现钱来吗?”
想到这里,卜大郎便撒谎说:“你爹娘找不到你,非常着急,如今赶到前面找你去了。你跟我去找他们吧。”瑶琴别无办法,只得跟卜乔去了。
卜乔对瑶琴说:“你爹娘是连夜往前赶的,如果我们不能追上他们,就要过江到建康府才能见到他们了。一路上同行,我们父女相称,以免别人疑心我收留迷失女子,不太妥当。”瑶琴点头同意。
二人从此父女相称,陆路同行,水路同舟。到了建康府地界,却听说金兵正要渡江占领建康,又听说康王即位,已在临安建都。于是,卜大郎又带着瑶琴辗转奔波,好不容易到了临安,暂且找旅店住下。
从汴京到临安,三千余里,卜大郎身边藏下的散碎银子都已用完,就连他身上的外套衣服,也脱下来抵了旅店的住宿钱。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把瑶琴出手。一住进旅店,卜大郎便出门去寻访,听说西湖边妓院王九妈家要收养女,便引着王九妈到旅店去看人议价。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伶俐,心中非常欢喜。二人讨价还价,卜大郎得了五十两银子,便把瑶琴送到王九妈家。
卜大郎在王九妈面前说瑶琴是他亲生女儿,在瑶琴面前,他又说:“九妈是我的亲戚,你暂时住在她家,等我打听到你爹娘的下落,再来领你。”
就这样,瑶琴被卖到了王九妈的妓院里。
王九妈得了瑶琴,眼见得是一棵摇钱树,心中欢喜不已。将瑶琴浑身衣服换了个新鲜,好茶好饭侍候,好言好语善待。
瑶琴住了几天,不见卜乔回音,心中思念爹娘,便含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么没有音信?”
九妈道:“哪个卜大叔?”
瑶琴说:“就是领我来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说:“他说是你的亲爹啊。”
瑶琴说:“他姓卜,我姓莘。”
于是便把自己如何跟爹娘逃难,如何失散,又如何遇见卜大郎的经过细述了一遍。
九妈听后说道:“原来如此!你已经是个孤身女儿了,我索性向你说明吧。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自己得了五十两银子去了。我这里是门户人家,全靠女儿过活。家中虽然已有三四个养女,但并没有一个出色的。我见你生得标致可爱,愿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等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无穷。”
瑶琴虽小,也知道所谓门户人家就是妓院,知道自己已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不止。九妈将瑶琴改名为王美,称作美娘。又教她吹弹歌舞,美娘都无不精通。转眼两年过去,美娘一十四岁,出落得娇艳异常,加之诗画歌舞,样样出众,弄出天大的名声来。
临安城中的富豪公子,不叫她美娘,却叫她作“花魁娘子”,传出话来说,哪个有福挨着她的身子,就是死也情愿。王九妈听到这些,便来劝美娘接客。
美娘执意不肯,说:“要我接客,除非见了我的亲爹娘,他们肯替我做主,那才可以。”
王九妈心里虽然气恼,但又的确喜欢美娘,舍不得难为她。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人称金二员外的富商,愿意出三百两银子来梳弄美娘。
怎么叫做梳弄?原来,凡是在妓院中未曾接客破身的处女,都梳着辫子,接客破身后便改梳发髻。所以,妓女第一次接客破身叫做梳弄。那王九妈见金二员外愿出如此大的价钱,也就顾不得美娘肯不肯了。她与金二员外商议,安排下计谋。
这一日,正值八月十五,金二员外前来拜访,只说是请美娘到湖上看潮。到了船上,大家饮酒观潮,猜拳行令,设法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然后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美娘手足俱软,不省人事,就这样被金二员外破了身子。
五更时,美娘酒醒过来,已知被九妈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薄命,暗自落泪。金二员外来亲近她,被她劈头劈脸抓了几条血痕。
金二员外自觉没趣,对九妈说声:“我去了。”便出门离去。
王九妈感到诧异,连忙上楼,只见美娘卧于床上,满眼流泪。九妈连声道歉,说自己的不是。美娘一语不发,只是哭泣不止。从此托病,不肯下楼。
九妈心中焦躁,想硬行逼迫她,又怕她性情刚烈不从,反而惹出事端;想任她这样下去,又想到,本是要她赚钱,若不接客,养着她又有什么用呢?正在无计可施,忽然想起自己有个结义妹子,叫作刘四妈,时常往来。那刘四妈能言善语,与美娘也很谈得来,何不请她来劝说美娘。若能够说得美娘回心转意,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王九妈主意已定,便立即派人去请刘四妈来,向她细细说明原委,请她务必去劝得美娘回心转意。
刘四妈说:“不是老身夸口,老身这张嘴,可以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刘四妈说罢上楼,只见楼门紧闭。
四妈轻轻叩门,叫声:“侄女!”
美娘听出是四妈的声音,便来开门。
两人相见,美娘问:“今天是什么风吹得姨娘来到?”
刘四妈说:“老身时常想来看你,只因家务缠身,不得空闲。今日听说你梳弄了,特地抽空前来恭喜。”
美娘听到“梳弄”二字,便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刘四妈知道她害羞,便把椅子靠近一步,牵着美娘的手说:“我儿!怎么像个软壳鸡蛋,如此嫩得紧!像你这样怕羞,怎么赚得到大把银子?”
美娘说:“我要银子干什么?”
四妈说:“我儿,你不要银子,做娘的养你长大成人,难道就不要收回本钱?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妈家虽有几个女儿,哪一个赶得上你?一园子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所以,九妈待你也不同于其他人。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也应知道轻重。听说你自从梳弄以后,一个客也不肯接,这是什么意思?如果都像你这样,一家人口,就像蚕儿一般,哪个拿桑叶来喂养!做娘的对你好,你也要为她争口气,不要让众姊妹来指点议论你。”
美娘说:“让她们指点议论去,我怕什么?”
四妈说:“啊呀!指点议论是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人家的规矩?”
美娘问:“什么规矩?”
四妈说:“一家之中,由做娘的做主,做女儿的若是不依她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依她。九妈一向不难为你,是因为喜欢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刚才对我说了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她心中非常恼怒,叫我来劝导你。若你执意不从,惹得她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还能走上天去?到时候熬不过去,还不是只得接客。倒是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众姊妹耻笑。依我看,吊桶落在深井里,挣不起了。还不如千欢万喜,顺了娘的意思,也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说:“我本是好人家女儿,误落风尘。倘若姨娘肯帮助我从良脱离妓院,大恩大德,我将永世不忘。如果要我倚门卖笑,送旧迎新,我宁可一死,也绝不情愿!”
刘四妈说:“我儿,从良是有志气的事,我怎么不肯帮助你!只是这从良也有讲究。”
美娘问:“有什么讲究?”
四妈说:“从良有几等不同。有真从良,有假从良;有苦从良,有乐从良;有趁好的从良,有没奈何的从良;有了从良,有不了的从良。我儿要想从良,就一定要真从良、乐从良、趁好的从良、了从良,而不能是假从良、苦从良、没奈何的从良、不了的从良。”
美娘说:“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刘四妈说:“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娘说:“若蒙教导,死不忘恩。”
刘四妈说:“从良一事,人门为净。但你现在已经被人破身,就是今夜嫁人,也不是黄花闺女了。千错万错,不该落入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注定了。事已至此,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你不帮她几年,落下个千把两银子,她怎么肯放你出门?何况,你要从良,也要选个好主儿,那些臭嘴臭脸的,难道还跟他不成?如今你一个客不接,怎么知道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呢?依老身的愚见,你不如顺着做娘的意思接客。以你的这般才貌,等闲之辈料也不敢来攀上门来的,无非是些王孙公子,豪门贵客,也不辱没了你的一生。这样下来,一可以风花雪月,趁着年轻受用;二可以帮助做娘的挣个家底;三可以使自己积攒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它个十年五载,遇到个知心着意的,那时老身替你做媒,好模好样地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下你了,岂不是万全其美!”
这一席话说得美娘微笑不语,四妈知道美娘的心中已活动了,便说:“老身句句是好话,你若听得进去,今后还要感谢我呢。”说罢便起身出去。
王九妈站在楼门之外,句句都听得清楚。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迎面撞见九妈,满脸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和刘四妈回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说:“侄女虽然执意,但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熔成热汁了。你如今赶快去寻个主儿,她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备酒肴款待,尽醉而别。
美娘听了刘四妈的一席话后,觉得不无道理,事实上也别无选择了,所以便开始接客。从此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声价也越来越高,每晚十两银子,还你争我夺,不得空闲。王九妈赚了若干银钱,自然是欢喜无限。美娘时时留心要找个知心着意的,只是急切难得。
再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四年前过继一个男孩,也是从汴京逃难来的。那男孩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名叫秦良。秦良在秦重十三岁时把他过继给朱十老,自己到天竺山的上天竺寺出家,做照料香火的僧人去了。朱十老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妻子,便把秦重当亲生儿子看待,改名为朱重,让他在店内学做卖油生意。开始,父子二人坐店。后来,朱十老得了腰痛病,劳累不得,便另招了一个伙计相帮,名叫邢权。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过去了,朱重已十七岁,长成一表人才。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名叫兰花,年已二十开外,看上了朱重,几次去勾引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何况,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根本看不上眼。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兰花见勾引朱重不成,便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已是将近四十的人,又没有老婆,二人一拍即成。两人暗地里偷情,反怪朱重碍眼,寻思着要设计赶他出门。
兰花在朱十老面前假装清白,对他说:“小官人几番调戏我,好不老实!”
朱十老原本与兰花也有曖昧关系,听后不免有些拈酸之意。
邢权又把店中卖油的银子私自藏下,然后在朱十老面前说:“小官人在外赌博,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拿出去了。”
开始时朱十老还不相信,后来说的次数多了,不由得不信,便把朱重叫来责骂了一顿。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那邢权与兰花的勾搭,想要分辩,又怕惹起是非,万一老人不信,更是难以收场。
心生一计,便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清淡,用不着两个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多卖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有许可之意,那邢权却又在一旁挑拨说:“他不是要挑担出去。这几年他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有余了,又怪你不给他定亲,心下怨恨,不愿在此相帮,而想出去另立门户自己娶老婆,做人家去。”
那朱十老年老糊涂,不辨是非,叹口气说:“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罢,不是自身骨肉,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吧!”
于是拿了三两银子把朱重打发出门。朱重料也分辨不清,只得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当初秦良到上天竺寺出家,并不曾让儿子知道。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便出门去寻访父亲。长街短巷,一连数日,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到,只好作罢。在朱十老家四年,朱重忠心耿耿,并无一点私蓄,只有临出门时打发的三两银子,要开店做生意,连本钱都不够。左思右想,还是只有做自己熟悉的老本行,没有本钱开店就挑担子跑大街小巷。
主意打定,便立即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子,全都交付给油坊买油。那些油坊多半与他相识,又知道他是个老实好人,小小年纪当初坐店,现在挑担上街,都是被那伙计邢权挑拨出来。心中为他鸣不平,便有心要扶持他,专挑那上好的净油给他,秤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好处,自己转卖出去时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的分外好卖。平时省吃俭用,把每天赚下来的钱都积攒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日找到父亲。
又想道:“我一向叫作朱重,谁知道我本姓秦呢?要是父亲寻找起来,也不容易找到。”
于是便恢复姓秦,在卖油的桶上,一面写个大大的“秦”字,一面写上“汴京”二字,这样让人一看就知。从此临安城中,都知道他姓秦,叫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听说城西昭庆寺僧人要做九天九夜的功德,用油必多,于是便挑了油担到寺中去卖油。那些和尚也都听说过秦卖油的名声,知道他的油比别人的又好又便宜,所以都来买他的油。一连九日,秦重都在昭庆寺卖油。这一天正好是第九日,天气晴朗,游人如蚁。秦重在昭庆寺卖完了油,挑着空担出寺。只见十景塘桃红柳绿,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穿梭。边走边看,秦重不觉有些困倦,便在昭庆寺右边找个空闲处,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
侧边有户人家,面湖而居,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如何,先见门庭清整。只见三四个穿戴齐整的少爷公子从里面出来,一个女子在后面相送。
到了门口,相互说声:“请了!”那女子便转身进去。
秦重定睛看那女子,不禁目瞪口呆,浑身都酥麻了:那女子容颜娇丽,体态轻盈,是秦重从来没见过的。他原本是个老实人,不了解烟花的行当,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人家。正在凝视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和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看见油担,便说:“啊呀!刚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买些?”
那丫环跟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边,叫声:“卖油的!”
秦重恍若梦醒,回答说:“没有油了。妈妈若要买油,明日送来。”
那丫环认得几个字,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说道:“这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人说起过,有个秦卖油,做生意很是忠厚。
便吩咐秦重说:“我家每天都要用油,你如果肯送上门来,就和你做个主顾。”
秦重回答说:“承蒙妈妈看顾,不敢有误。”
那妈妈和丫环进去了。
秦重心想:“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子的什么人,我每天到她家卖油,莫说赚她的钱,就是能够饱看那女子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想挑担起身,又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后面跟着两个童仆,飞也似的跑来。到了门口,歇下轿子,那两个童仆便进门去了。
秦重想:“却又作怪,看他们接什么人?”
不一会儿,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刻花的匣子,都交给轿夫,放在轿子的座位下面。那两个童仆手上,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卷字画,腕上还挂着一支碧玉箫,跟着刚才那女子出来。女子上了轿,轿夫抬起往原路而去,丫环童仆都随轿步行。秦重又得到机会看了那女子一番,但心中却愈加疑惑。只得挑了担子,懒洋洋地离去。
走了不远,便见临湖有一酒馆。秦重平时不喝酒,今日见了那女子,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便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挑了个座位坐下。
酒店的堂倌问道:“客人是请客,还是独饮?”
秦重说:“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堂倌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堂倌回答说:“那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又问:“刚才看见有个女子上轿,是什么人?”
堂倌说:“那便是有名的烟花,叫作王美娘,人称花魁娘子。她原本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往的都是些头面人物,要十两白银才能够过一夜呢。可见一般人根本就近她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楼房狭窄,齐衙内与她来往密切,半年之前,把这花园借给她住。”
秦重听说那女子是汴京人,触动同乡之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喝了几杯酒,算付了酒钱,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想:“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己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又怎么可能见到?”
越想,越发痴起来了,在心里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美人搂抱着睡一夜,就是死了也甘心。”
又想道:“呸!我整天挑这油担子卖油,日进不过分文,怎么敢有这种非分之想!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可能到口!况且,她交的都是些公子王孙,我卖油的就算有了银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不过,又转念一想:“听说那做鸨母的老板娘只认银子,就是乞儿有了银子,她也肯接待,何况我总算还是个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难道还怕她不接!只是从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呢?”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说来也是,天地间就真有这样的痴人,一个做小生意的,本钱只有三两,却想拿十两银子去嫖那京城名妓,岂不是一场春梦!不过,千思万想,他竟想出一个主意来:“从明天开始,每天把本钱扣出,余下的全部积攒起来。一天积得一分,一年就有三两六钱,只消三年,这事便可以成了。要是一天积得两分,便只消一年半。要是每天再多些,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门。开锁进门,看到自己的睡铺,惨然无欢,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倒头上床。这一夜翻来覆去,一心只牵挂着美人,哪里睡得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爬起身来,煮早饭吃了。装好油桶,便匆匆挑着油担子往王妈妈家里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只是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王九妈刚刚起床,正吩咐仆儿买饭菜。
秦重听到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看,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的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去。
称了一瓶油,约有五斤多重,算还价钱,秦重也并不争论。
王九妈很是高兴,说:“这瓶油只够我家用两天,今后每隔一天你便送油来,我也就不买别人的了。”
秦重答应了,挑担出门,只恨没有见到花魁娘子。不过又想:“有了这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有了这样的想头,心下也就欣欣然了。
从这天开始,每逢单日,秦重到别的街道去做买卖;每逢双日,就走王九妈家这一路,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时候看见,有时候看不见。不见时费了一场相思,看见时添了一层相思。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时光流逝,不觉一年有余。秦重日积月累,已有了一大包银子。因为是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这一天是单日,天又下大雨,秦重便不出去做买卖,把一大包银子拿到对门银铺里去借天平兑银。银匠架起天平,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十六两。
秦重心下计算:“除去三两本钱,剩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足足有余。”
又想道:“这样的散碎银子怎么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何不趁这银铺方便,把它们铸成锭儿,拿出来也才体面。”
于是兑足十两,铸成一个大锭,再把一两八钱铸成一个小锭。剩下四两二钱,拈一小块付了铸银的钱,又用几钱银子买了新鞋新袜和一顶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香熏了又熏。然后选一个晴朗天气,打扮得齐齐整整,把银两藏于袖中,径直望王九妈家而去。
一路上好不高兴,到了门口,却又自惭形秽,想道:“平时挑了担子在她家卖油,今日忽然要去做个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不前,只听得呀地一声门响,王九妈走了出来。
九妈一见秦重,便问:“秦小官今日怎么不做生意,打扮得如此齐整,要往哪里去贵干?”
情急之间,秦重只得上前作揖,说:“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
那王九妈做了多年的鸨母,见貌辨色,一见秦重这身装束,又说拜望,心中便想:“他一定是看上了我家的哪个丫头,要宿一夜。虽然不是个大财主,不过,搭在篮子里便是菜,捉在篮子里便是蟹,赚他几个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于是便满脸堆下笑来说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事。”
秦重说:“小可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好开口。”
王九妈说:“但说何妨。请到里面客堂里细讲。”
秦重虽然已到王家卖油百次,但这客堂里的交椅,还不曾与他的屁股沾边。到了客堂,分宾主坐下,王九妈叫里面的人上茶。丫环托茶上来,一看是秦卖油,妈妈却如此相待,低了头只是格格地笑。
王九妈看见,喝道:“有什么好笑!对客人全没些规矩。”
丫环止住笑下去了,王九妈这才开口问道:“秦小官,有什么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回答说:“没有别的话,只是想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
九妈说:“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吧。你是个老实人,什么时候也动了这风流之兴?我家这几个姐姐,你都是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
秦重说:“别的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以为秦重取笑她,立即变了脸,说:“你出言无度!莫非是奚落老娘?”
秦重连忙说:“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
九妈说:“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宿钱呢!”
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说:“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宿钱要几千两银子?”
九妈见他说笑,也回嗔作喜,带笑而言说:“哪要许多,只要十两白银,其他东道杂费除外。”
秦重说:“原来如此,不是什么大事。”
从袖中摸出那一大锭银子,递给九妈,说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下。”
又摸出那一小锭来,对九妈说:“这一小锭,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还有孝顺。”
九妈拿着那锭大银,不忍释手,但又怕秦重一时高兴,日后没有了本钱,心中懊悔,便叮他一句说:“这十两银子,你做小生意的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说:“小可主意已定,不劳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于是把大小两锭银子收于袖中,又说:“银子有了,不过还有一些麻烦呢。”
秦重问:“妈妈是一家之主,还有什么麻烦?”
九妈说:“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门,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认得你是秦卖油,怎么肯接你?”
秦重说:“全靠妈妈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王九妈见他真心诚意,便说道:“老身为你设法,但要看你缘分如何。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回来。今天是黄衙内约了游湖,明天是张山人等人邀他诗社聚会,后天又是韩尚书的公子已经约定。你只有大后天来看看。这几天你暂且不要到我家来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还有句话,你穿着这一身布衣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让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替你遮掩。”
秦重说:“小可一一记得。”说罢,告辞出门。
一连三天,秦重歇了生意不做,到典当铺里去买了一件半新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在街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这就叫做:“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便起身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王九妈家还未开门,只得到十景塘周围去东走西走一阵打发时光,然后才又到王九妈家门前去。
进得门时,王九妈迎头便说:“老身得罪,今天又没有工夫了。刚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老主顾,老身不好违拗。听说明天还要到灵隐寺去找个棋师赌棋呢。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他是我家房主人,也是不可推辞的。秦小官,你若是真心,就只有耐心再等几天,不然的话,前日的尊赐,分毫未动,这便奉还。”
秦重连忙说:“只怕妈妈不成全。妈妈成全,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
九妈说:“若是这样,老身就好办了。不过,你下次来打听情况,不要太早了,倒是越晚越好,最好是在下午以后,有客没客,老身实话告诉你。这是为你着想,休要错怪老身。”
秦重连声说:“不敢,不敢!”
这一天秦重也没有做成买卖。第二天开始,每天白天挑着油担到另外的街巷去做生意,不走王九妈家这一路。到了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去探信。就这样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这一天是十二月十五日,大雪过后,积雪成冰,天气好不寒冷。好在地上干燥。
秦重卖了大半天油,妆扮齐整,又去探信。
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说:“今天你造化,已成九分九厘了。”
秦重问:“这剩下的一厘是什么?”
九妈回答说:“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今天是俞太尉家赏雪,宴席就在湖船上。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没份儿。说好黄昏送人回来。你暂且到她房里去吃杯烫风酒,慢慢地等她。”
秦重说:“麻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间房屋,到了花魁娘子住的地方。不是楼房,而是三间平房,很是宽爽。左边一间开着的是丫环的房子,右边一间锁着的是花魁娘子的卧室,两边有耳房,中间是客堂。客堂迎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古铜炉烧着龙诞香,两旁书桌上摆设些古玩,墙壁上贴有许多诗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只是心下想道:“外房已是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银子一夜,也不算贵。”九妈让秦重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不一会儿,丫环安放一张八仙桌儿,六盘时鲜果子,各色佳肴美酿,未曾到口,香气扑鼻。
九妈执杯相劝说:“今天众小女都有客,只有老身作陪了,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本来就没有什么酒量,何况正事在心,只喝了一杯,便推辞不饮。
九妈说:“秦小官饿了吧,且吃些饭再饮酒。”
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上来,秦重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
九妈说:“夜长啦,再请吃些吧。”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环说:“浴水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本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辞,只得又到浴室去洗了一遍,然后穿衣入座。
此时黄昏已过,昭庆寺里的钟都敲过了,美娘还没回来。常言道:“人等人,等死人。”秦重不见美娘回家,心中好不气闷。九妈只管杂七杂八地说些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听见外面闹嚷嚷的,是花魁娘子回来了。丫环进来报告,九妈连忙出去迎接,秦重也起身站立。
只见美娘已酩酊大醉,侍女扶着进来。到了门口,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妈对她说:“我儿,便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仰慕你,早就送过礼来。因你没有空闲,耽搁他一月有余了。幸好你今天有空,做娘的留他在这里陪你。”
美娘说:“这临安城中并未听说过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接他。”说着转身就走。
九妈急忙拦住说:“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骗你。”美娘只得回身。
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熟,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说:“娘,这个人我认得,不是有名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说:“我儿,他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来你见过,所以面熟。做娘的见他来意至诚,允诺了他,不好失信。你就看在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吧。做娘的晓得错了,明天向你赔礼。”
一面说,一面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九妈与美娘的话,秦重一句句都听得清楚,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美娘看着秦重,好不疑惑。叫丫环拿热酒来,倒满大杯。九妈以为她要敬客,想不到她却自己一饮而尽。
九妈说:“我儿醉了,少饮些!”
美娘哪里听她的,答应说:“我不醉!”一连又喝了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站立不住,叫丫环开了卧房,既不卸下头上的装饰,也不脱去衣服,只是甩掉了绣鞋,便倒身上床。
九妈见女儿如此,心中过意不去,对秦重说:“小女平时使性惯了,今天不知又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与你无关。请不要见怪。”
秦重说:“小可岂敢!”
九妈把秦重送入卧房,在耳旁悄悄说:“她已醉了,放温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九妈只得离去了。
丫环收拾了杯盘,抹了桌子,叫声:“小官人,安歇吧。”
秦重说:“有热茶要一壶。”
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到自己房内去了。秦重回过身来看美娘,只见她面朝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但又不敢惊醒她。忽然见床栏上还有一床大红锦被,便轻轻取下,盖在美娘身上。然后脱鞋上床,挨在美娘身边,左手端着茶壶,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美娘睡到半夜醒来,自觉不胜酒力,胸中直想发吐。爬起身来坐在被窝里,垂着头打干呕。秦重也慌忙坐起来。知道她想吐,便放下茶壶,用手抚摸她的背。不一会儿,美娘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弄脏了被窝,便连忙把自己的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完还闭着眼睛要茶漱口。秦重下床,将衣服轻轻脱下,放在地上,摸摸茶壶还是热的,斟上一盅香喷喷的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了两盅,胸中虽然觉得好受一点,但身子仍然倦怠,又倒下向里睡去。秦重把弄脏的衣服重重裹起,放在一边,然后才又上床,像先前一样抱着美娘。
美娘这一觉直睡到天亮才醒,翻身过来,见身旁睡着一人,便问道:“你是哪个?”
秦重回答说:“小可姓秦。”
美娘恍惚想起昨夜的事,便说:“我昨夜喝醉啦!”
秦重说:“也没有多醉。”
又问:“可曾呕吐?”
秦重说:“不曾。”
美娘说:“那还好。”
突然又想一想说:“不对,我觉得是吐过的,好像还喝过茶,难道是做梦不成?”
秦重这才说道:“是吐过,小可见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便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要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盅。”
美娘不好意思地说:“脏巴巴的,吐在哪里?”
秦重说:“恐怕弄脏了小娘子的被褥,小可用衣袖装了。”
美娘大吃一惊,忙问:“现在在哪里?”
秦重说:“连衣服裹着,放在那一边。”
美娘感叹说:“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说:“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芳泽。”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样忠厚识趣的人!”心里便有几分欢喜。
这时天已大明,美娘仔细看看秦重,猛然认出是秦卖油,便问道:“你实话对我说,到底是什么人?昨夜为什么在这里?”
秦重说:“承蒙花魁娘子下问,小可怎敢妄言。小可就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于是把自己最初如何看见她送客,看见她上轿,心下如何倾慕之极,又如何积攒银子等等,细细叙述了一番。
又说:“夜来得以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后,又是感动又是可怜,说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接待你。你白费了这么多银子,岂不懊悔?”
秦重说:“小娘子是天上神仙,小可唯恐服侍不周。只要不被小娘子责怪,已是万幸,岂有懊悔之意!”
美娘说:“你做小生意积攒些银子,何不留下养家?这里不是你来往的地方。”
秦重说:“小可单身一人,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问:“你今天离去,改日还会来吗?”
秦重说:“昨宵相亲一夜,已慰平生,岂敢再生妄想!”
美娘想道:“真是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且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人中难遇一个…”
正在沉思之际,丫环捧洗脸水进来。秦重洗了脸,便要告辞。
美娘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说。”
秦重说:“小可仰慕花魁娘子,便是在一旁多站一刻也是求之不得的。但为人岂能不自量,夜来在此,已是胆大妄为,恐怕他人知道,有辱花魁娘子名声,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美娘点了点头,打发丫环出房,连忙打开梳妆的匣子,从中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说:“昨夜难为了你,这银子权且送你作为资本,不要对别人说。”
秦重哪里肯接受。
美娘说:“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就算报答你一宵之情,不要推辞。若你做生意的本钱不够,我今后再帮助你。那件弄脏的衣服,我叫丫环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秦重说:“粗衣不麻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己会洗。只是银子不敢领受。”
美娘说:“说哪里话!”
把银子强行塞给秦重,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接受了,向美娘深深作揖,卷了那件弄脏的衣服走出房门。
从王九妈房前经过,九妈看见,叫声:“秦小官,怎么走得如此早?”
秦重说:“小可还有些杂事,改日再来道谢。”说罢离去。
美娘因酒醉伤身,推辞掉所有的客人,在家休息。昨夜虽然与秦重没半点相干,但见他一片诚心,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所以,这一日什么人都不想,倒是把那秦重想了整整的一天。
再说那邢权在朱十老家,见十老病卧在床,便与兰花密谋,趁夜深人静,把店中资本席卷而去。朱十老痛悔当初被邢权迷惑,赶走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但已悔之晚矣。
听说朱重仍然租房住在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便请邻居去劝朱重回家,希望他能够只记好,不记恶。
秦重一听说十老的境况,便立即回家。二人相见,痛哭了一场。十老把自己所存的银子全部交给秦重,秦重加上自己的二十几两本钱,重振店面,坐柜卖油。因为在朱家,所以仍称朱重,不用秦姓。开店不久,十老病重,医治不愈而亡。朱重捶胸大哭,如丧亲父一般。举丧安葬,事事都按礼节,左邻右舍无不称赞。丧事以后,依旧开店。
朱十老的油铺是个老店,原本生意就好,后来因为邢权刻薄存私,失去了不少主顾。如今见朱重回到店中,便又纷纷前来光顾,所以生意越来越兴隆。朱重单身一个,急切需要帮手。有个专做中介的人名叫金中,这天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见朱重。这人正是莘善,自从那年被官兵冲散了女儿以后,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后来听说临安建都,南渡的人大都逃归此处,心想女儿也有可能流落于此,所以也到了临安。来了许久,并不曾寻到女儿踪迹,身边银钱用尽,被旅店终日赶逐。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偶然听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找个帮手,莘善原本是开粮油铺的,卖油正是本行。何况又听说朱重原来也是汴京人,更有同乡之情,所以央求金中引荐。
朱重听莘善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后,非常同情,对莘善说:“既然没地方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就住到我这里来,就当乡亲相处,慢慢地打听到你女儿的消息再说。”
当时就拿了一些银子给莘善,让他去付了旅店的房钱,并把妻子阮氏接过来。莘善夫妻到了朱重店里,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也非常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再说美娘在王九妈家,虽然是盛名之下,朝欢暮乐,但是,每每遇到不如意,尤其是公子王孙们任情使性,或自己病中醉后,夜半三更,没人疼爱的时候,便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不过,这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得美娘与秦重的缘分再续。
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现任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从父亲那里回到临安,身边有无数金银。听说花魁娘子的名声,便屡次派人来约。美娘因为听说他品性不好,所以不愿接待,多次托故推辞。那吴八公子带着随从亲自上门几次,也不曾相遇。
这一天正值清明时节,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应酬困倦,加之有不少诗画之债没有完成,便推辞了一应来客,关起门来,摆设文房四宝,准备作画写诗。还未提笔,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原来是吴八公子带领十几个随从,要来接美娘游湖。
因为王九妈塘塞,便在中堂行起凶来,摔打家什。一帮人直闹到美娘房前,见房门紧闭,一脚踢开。美娘躲闪不及,被吴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叫两个家人从房内拖出房来,口中还乱嚷乱骂。王九妈想上前赔礼劝解,见势头不对,只得闪在一边。家中其余大小,全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随从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也不管她三寸金莲,弓鞋窄小,只管拖着在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面洋洋得意。直到了西湖口,把美娘弄上了湖船,方才放手。
可怜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长成,珍宝般供养,哪里受过这种凌辱。上了船,对着船头便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一面吩咐开船,一面骂个不停:“小贱人,小娼妇,不识抬举!再哭,就讨打了!”
美娘哪里怕他,只管大哭不已。
船到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好酒肴在亭子里,自己先上去,叫随从道:“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死命抱住船上的栏杆,哭着不肯上去。吴八公子自觉扫兴,喝了几杯酒,又亲自下船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更高。吴八公子大怒,叫随从拔去美娘头上的簪子。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跳水,被吴家家童扶住。
吴八公子说:“你撒赖就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我几两银子,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不哭,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娘听说放她回去,便真的止住了哭。吴八公子吩咐开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把美娘绣鞋脱下,去掉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就像两条玉笋一样。
然后叫家童扶她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己走回家去,我没有人相送!”骂完,撑开船,再向湖中而去。
美娘光着一对小脚,寸步难行。想到自己才貌双全,只因为沦落风尘,受此凌辱。平时枉自结识许多王孙公子,急切时全无相助。如今就是回去,怎么做人?越想越苦,不禁又放声大哭起来。
事有凑巧,那天朱重正好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去祭扫了回来,从此经过。听到哭声,上前一看,虽然蓬头垢面,但那花容月貌却依然认得清清楚楚。
大吃一惊问道:“花魁娘子,怎么如此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忽然听到熟悉声音,止住哭声一看,原来正是那知情识趣的秦小官人。当此之时,美娘真是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把一切都告诉了秦重。秦重听后心中疼痛,也为之流泪不止。袖中正好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拿出来撕成两半,让美娘把脚裹好。又替她挽起头发,再三好言宽慰。
等美娘止住了哭泣,便去叫来一顶轿子,请美娘坐上去,自己步行相送,直到王九妈家。九妈正在不知女儿消息,慌忙之际,忽然见秦小官送美娘回来,分明是送一颗夜明珠还她,真是大喜过望!况且九妈早听人说秦重继承了朱家的店业,体面已不同从前,自然是刮目相看。又见女儿这种模样,问其缘故,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全靠秦小官送回,更是深深拜谢,设酒款待。秦重略饮几杯,看看天色将晚,便要起身告别。
美娘怎么肯放,说:“我早就对你有心,恨不能与你相见,今天绝不能就这样让你离去。”
王九妈也劝秦重留下,使秦重喜出望外。这天晚上,美娘吹弹歌舞,尽展平生技艺,奉承秦重。秦重如同做了个游仙好梦,喜得魂消魄荡,手舞足蹈。夜深酒尽,二人相携就寝。
美娘说:“我有句肺腑之言对你说,你一定不要推托。”
秦重说:“小娘子若有用得着小可的地方,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岂有推托的道理。”
美娘说:“我要嫁给你。”
秦重笑着说:“小娘子就算要嫁一万个,也轮不到小可头上,不要取笑我。”
美娘说:“这话实在是真心,请不要当成了取笑!我从十四岁被灌醉梳弄的时候开始,就决心从良,只是没有遇到如意的人。与我相交的人虽多,但一般都是豪门权贵,酒色之徒,只知道买笑追欢的享受,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真心。只有你是个至诚君子,又听说你尚未娶妻。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你若不愿意,我就用三尺白绫自缢于君前,以表白我的一片诚心,也胜过死于那恶徒之手。”说罢,鸣鸣地哭了起来。
秦重说:“小娘子不要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以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力不从心罢了。”
美娘说:“这倒无妨。不瞒你说,我早已为从良一事,预先积攒了一些东西,寄放在外。赎身的费用,一点不需要你费心。”
秦重说:“就算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时住惯了高堂大厦,享受着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得下去?”
美娘说:“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秦重又说:“小娘子虽然如此,只怕王妈妈不会愿意。”
美娘说:“这个我自有办法。”如此这般,两人直说到天明。
过了几天,美娘陆续把寄放在外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悄悄交给秦重,让他收藏在家。然后到刘四妈家去诉说从良的事。
刘四妈说:“这事老身原本是说过的,只是你现在还很年轻,也不知你要从的到底是什么人?”
美娘说:“姨娘,你莫管是什么人,反正依的是姨娘的话,是个真从良、乐从良、趁好的从良、了从良,而不是个假从良、苦从良、没奈何的从良、不了的从良。这事只要姨娘肯开口,不愁妈妈不允准。做侄女的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孝顺您老,只有金子十两,奉献姨娘,事成之后,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金子,眉开眼笑,说:“自家女儿,又是好事,怎么能够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我暂时收下,就当替你收藏。这事都包在老身的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棵摇钱树,轻易不会放你出去,恐怕少不了千两银子。那主儿是不是肯出手的人?最好让老身见他一面,给他讲明才好。”
美娘说:“这个姨娘莫管,你就当侄女自己赎身罢了。”
四妈又问:“你娘知不知道你到我家来?”
美娘说:“不知道。”
四妈说:“你暂且呆在我家,等老身先到你家对你娘讲,然后回来告诉你结果。”
刘四妈当即到了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的事,九妈详细告诉了她一遍。
四妈感叹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倒是养些半低不高的丫头好,既可赚钱,又还安稳。不论什么客都接,天天都有生意。侄女只因为名声大了,那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像吴八公子这样,吓死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连本钱都赔进去了!这种官宦人家,你难道还能和他打官司不成?只好忍气吞声。这回还亏了你家时运高照,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我听说吴八公子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到你家来索闹。侄女的性情又倔犟,不肯奉承人,这一点尤其是惹祸之本。”
九妈说:“这一点我也时常担忧。说起来,那吴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辈,这丫头就是不肯接他,惹出这场风波。当初她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那些富贵子弟惯了性情,动不动就自作主张。有客来时,她要接便接,她若不情愿,就是九牛也休想牵得她转。”
刘四妈说:“做小娘的略有些身份,都是如此。”
王九妈说:“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我真想把她卖出去算了,省得整天担惊受怕。”
刘四妈说:“这主意很好。卖了她一个,可以买回五六个,若凑巧遇到便宜的,十个也买得回来。这样划算的事,为什么不做!”
王九妈说:“这笔账我也盘算过。只是那些有势力的人不肯出钱,专门想占别人的便宜;那些肯出钱的,又恐怕这丫头嫌这嫌那,不一定愿意。妹子若是遇到合适的主儿,做个大媒。倘若这丫头不肯,还求你撺掇撺掇。这丫头连做娘的话也不肯听,倒是你的话她还听得进去。”
刘四妈呵呵大笑,问:“你要多少银子才肯放她出门?”
九妈说:“妹子,你是明理的人。做我们这行的,只有贱买,没有贱卖。况且美儿这些年来盛名满临安,哪个不知道她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得她离开?少不得要千两银子。”
刘四妈说:“妹子就按这个价钱去讲,若有人肯出这个数目,妹子就来回话。有你老人家做主,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她不肯,老身自然会劝她。倒是找得主顾来,你却不要翻悔。”
九妈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四妈起身告辞,九妈送到门口。
刘四妈叫声:“打搅!”上轿离去。
回到家中,刘四妈对美娘说:“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经答应了。现在只要银子见面,这事便立即可成。”
美娘说:“银子已经准备好,明天姨娘就到我家来,玉成其事,免得改天又费口舌。”
四妈说:“既然约定,老身一定前来。”美娘离别四妈,回到家中只字不提。
第二天中午,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所托之事如何?”
四妈说:“十有八九了,只是还没和侄女说起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问道:“你的主儿来了没有?银子在哪里?”
美娘指着床头说:“在这皮箱里。”
说着,拿钥匙来打开皮箱,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银子来,另外还有些金珠宝玉,加在一起,足够一千两银子。
刘四妈看得眼中冒火,口内流涎,心想:“小小年纪,如此有心计,积攒下这么多东西!这九阿姐也真是造化,这些年来为她赚了不少银子,临出门还有这样一笔大财。”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连忙取出四匹绸缎、两支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对四妈说:“这几件东西,送给姨娘作为媒礼。”
刘四妈得了东西,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侄女情愿自己赎身,千两白银,不少分毫。这样比卖身出去更好,省了许多麻烦的事。”
王九妈听说女儿皮箱里有许多东西,心中便有些不高兴,佛然作色。刘四妈一见九妈脸色,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连忙说:“九阿姐,你不要三心两意。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己积攒下来的,又不是你本分的钱。她要是肯花,平时也花掉了。这也是她的好处。何况,小娘子若是自己手中无钱,到从良的时候,你难道赶她光着身子出门?还不是要从头到脚为她打扮。如今她自己拿得出这些东西,必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她就是赎身出去,还不是你的女儿。倘若过得好,逢年过节也会来孝顺你。就算她嫁了人,她又没有亲爹亲妈,你还做得着外婆,有你受用的时候呢!”
一席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快,脸色和悦,当即应允了。
刘四妈就去搬来银子,一封一封数过,交给九妈。又把那些金珠宝玉,逐件逐件指物折价。
对九妈说:“这些都是老身对她估的价,若你再拿去兑换给别人,还可以多出几十两银子。”
九妈收了东西,刘四妈便叫人写了字据,交给美娘。
美娘说:“趁姨娘在这里,侄女就拜别了妈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天,然后选择吉日从良,不知姨娘允许否?”
刘四妈已得了美娘若干谢礼,也生怕九妈反悔,巴不得美娘快快出门,做成此事,便说:“正该如此。”
美娘于是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但凡属于九妈家中之物,丝毫不动。收拾完毕,随着四妈出房,拜别王九妈,王九妈也不免哭了几声。出了大门,美娘叫人挑了行李,自己欣然上轿,与刘四妈一起到刘家去。当天晚上,朱重请莘善去打听消息,知道美娘已赎身出来,便选择了黄道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到了这一天,刘四妈做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终于洞房花烛,喜结良缘。
第二天,朱重请莘善老夫妇与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大吃一惊。问起根由,一家三口,悲喜交集,抱头痛哭。朱重这才知道是丈人丈母,连忙请两老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过。左邻右舍听说此事,无不惊叹。朱重置备酒宴,庆贺双喜。三天以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份厚礼,分别送到原来相知的各家,感谢他们寄放东西,并告知从良的信息。王九妈和刘四妈家,也各有礼物相送,二人得了,都非常高兴,夸奖美娘为人处事,有始有终。满月以后,美娘把先前让朱重收藏的箱笼打开,里面都是些金银珠宝,约值三千多两银子。美娘把钥匙交给丈夫,让他慢慢买房置产。朱重把油铺生意交给丈人莘善管理,自己整顿家业。不到一年,把家业挣得来花团锦簇,气象非凡。
朱重为了感谢神明保佑,使自己交此好运,发下心愿向各寺庙捐献每殿香烛一套,免费提供琉璃灯油三个月。自己斋戒沐浴,亲自到各寺庙拈香礼拜。从昭庆寺起,先后到灵隐、法相、净慈以及上、中、下天竺等各寺,依次而行。
这一天到上天竺寺,因为是山路,不通舟船,于是便叫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上。到了上天竺寺,寺僧迎接上殿。照料香火的僧人秦公来点烛添香,忽然见那油桶上有大大的一个“秦”字,另一面又有“汴京”二字,心中感到惊奇,便问:“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他带着汴京口音,便反问道:“你问这个,莫非你也是汴京人?”
秦公说:“正是。”
朱重又问:“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有几年了?”
秦公便把自己的姓名、乡里等一一告知,并说自己是逃亡到此,因生活无奈,把十三岁的儿子过继给朱家,自己上山出家。一向因年老多病,也不曾下山去打听得儿子的消息,如今已经八年了。
朱重听说,一把抱住秦公,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一向在朱家卖油。正是为了访求父亲下落,才在油桶上写下‘汴京秦’三字,做个标记。不想在此相逢,真是天赐奇缘!”
众寺僧见他父子分离八年,如今重逢,人人称奇。
朱重这一天就住在上天竺寺,与父亲相叙离别之情。第二天去中天竺、下天竺两处烧香礼拜后,又回到上天竺寺,要请父亲回家,安享晚年。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
朱重说:“父亲别离八年,孩儿有缺侍奉。何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拜见公公才是。”
秦公只得应允,与儿子一道下山。回到家中,秦重莘氏双双参拜,亲家亲母齐来相见。
这一天大排宴席,众邻里都来送礼祝贺:一贺新婚,二贺新娘子家人团圆,三贺新郎父子团聚,四贺秦小官归宗复姓。四喜临门,一连吃了几天喜酒,只有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
过了几天,秦公依然回上天竺清静出家。秦重和莘氏白头偕老,生下两个孩儿,都读书成名。
说明:本篇根据《醒世恒言》卷三的同名小说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