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拂广袖重霄破,照尽红尘万雪山。
水榭难囚仙傲骨,无情能掩泪斑斓。
当年痴儿今何在,天池泣血九歌寒。
舍我残躯与余魄,度君好年华里还。
————————————
哈喽,大家好,今天和大家来聊一聊我手上的这一本《海棠微雨共归途2》。
第二部已经讲到楚晚宁被摘心柳汁液毒素侵袭,退化成年幼模样——夏司逆。和墨燃在羽人的桃花源修炼,发现羽人都被珍珑棋局控制。后彩蝶镇天裂,楚晚宁为救墨燃身死,墨燃为复活楚晚宁,在怀罪老和尚的帮助下,去往鬼界寻找楚晚宁的魂魄。至此,第二部完。
第二部相对于第一部,剧情更加深入,对墨燃和楚晚宁的情感描写越来越细腻,两人之间的误会终于也在薛蒙的一句"长街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中冰雪消融。
第页《师尊的抄手》,揭秘了楚晚宁对墨燃的疼惜。师尊的人魂,究其一生,还是在悔恨自己打了墨燃而没有道歉。嘴硬心软的楚晚宁,身死之后,却坦荡了起来。那些误会,那些嫌隙,终于被解开。
墨燃的蜕变,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重生后的这一刻,墨燃才真正地发现了自己的本心,也发现了师尊的真面目。
这本《海棠微雨共归途2》真的是赚足了我的眼泪,太好哭了。
现在我很期待第三部,不过还没有发货,等收到第三部,再来和大家分享。
————————————
那些催泪名场面:
墨燃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但是还未来得及下锅,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
墨燃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墨燃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是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蠢笨······
墨燃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地拾起来,拢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
"坐好了,看这是几!"
薛蒙看着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皱眉答道:"三。"
墨燃:"······"
师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谁?"
"你是师昧啊。"薛蒙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墨燃也凑热闹:"那我是谁?"
薛蒙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狗。"
墨燃怒道:"薛子明我跟你没完!"
————————————
"师兄。"
楚晚宁原意是加深语气的恳切,岂料以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念来,竟是软糯可爱,仿佛在撒娇,听得楚晚宁自己都有些被惊到。
墨燃听了也是一愣,随机纠结地"啊啊啊"直挠头,把脸埋到掌心半天后,才说:"这个······主要我怕是······你那什么······"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一个小家伙这样软绵绵地呼唤,墨燃当真觉得此人和他同气连枝,如亲兄弟。
墨仙君要恨一个人,便会恨得入骨,可对珍视之人格外心软,因此挠了半天头发,再蹲着抬眼去瞧楚晚宁,默默地耳朵尖就红了。
他要是真有个弟弟就好了,不会那么孤独。
偏生楚晚宁见墨燃的反应,犹豫一会儿,又试探着小声念了句:"师哥。"
师哥与师兄不一样,更亲切。
墨燃抚着额头,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
楚晚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对此人弱点了然于心,反正他现在是孩童身形,墨燃又不知道他本尊是谁,也不嫌丢人,于是又开口糯糯地唤了声:"哥。"
"······"
"哥哥。"
"······"
"墨燃哥哥。"
"啊啊!!!好了好了!带你!带你!别叫了!"墨燃跳起来,直搓鸡皮疙瘩,面红耳赤道,"走走走,你跟我走,你厉害,你最厉害了。我的天哪!"
楚晚宁负着手,微侧过脑袋,浅浅一笑:"走吧。"
说着他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身后墨燃小声的嘀咕传来:"从哪儿学的这一招啊?可肉麻死我了,哎呦喂······"
————————————
常公子猛地回头,循声瞧见墨燃竟出现了,先是神色一变,随即目中精光一闪,再而惨然号道:"墨微雨,你这畜生,九儿与我乃是杵臼之交,与我清清白白,如今九儿受你们这群妖人毒害,惨遭横死,你——竟还血口喷人,诬陷他!"
"什么?"墨燃一凛,眼睛微微睁大,"容九死了?"
常公子愤然,双目含泪:"九儿的爹娘亦是彩蝶镇的人,前些日回乡探亲,遭此变故。若不是九儿去了,我又怎会知晓你与你师尊行的这些恶事?我也不会前去求李庄主讨个公道!"
但墨燃对容九毫无好感,惊讶过后随即不耐地摆了摆手:"杵臼之交是什么?你是杵,这个九儿是臼?以杵捣臼,你们哪里清白了?"
"墨、墨燃!"常公子没料到他竟这样说话,惊怒道,"你、你着大字不识的流氓!你、你——"
"喀······"王妃人脸上也挂不住了。
倒是薛正雍眨巴着眼睛没吭声,杵臼杵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觉得侄子说的很有道理,没毛病呀。
夜幕里忽然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如昆山玉碎、冰湖始解,说不出地低沉动听,而后一只骨骼匀长,线条极美的手······毫不客气地扇在了墨燃脸上。
"污言秽语,杵臼之交说的是公沙穆、吴祐不论贫贵的交情。"楚晚宁黑着脸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儿道,"就会给我丢人现眼,杵在门口作甚?还不滚进去!"
————————————
"墨燃,墨燃。"似乎有人在唤他。
模糊地睁开眼,昏沉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他依稀觉得这个人很像楚晚宁,可又不敢相信,只觉得那人双手叠在他胸口,不断地往他鲜血横流处输送灵力。
好暖······
是谁?
他努力地眨着眸子,试图张看那太过模糊的身影。
"墨燃······"
"师、师尊?"
他咽着喉中瘀血,喃喃而问。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地,他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墨燃怔怔地望着他,从来没有在楚晚宁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墨燃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出现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他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了,他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怕是真的,也怕是假的。
他看到楚晚宁身后尽是尸山血海,不知是身处鏖战过后的彩蝶镇,还是身处地狱。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命没了之后当坠无间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可楚晚宁······
他是个善人。
他怎会来陪自己,永困阿鼻?
"还有最后一点。"楚晚宁的声音像是自深海传来,那么朦胧,"你不能睡过去,否则······"
他看到楚晚宁的嘴角有血水渗出,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忽然间眼前的人被光晕所笼,变成了孩童模样。
"否则,我玉衡座下,就再没你这个徒弟。"
"夏师弟!"
亲眼看着楚晚宁变成了夏司逆,墨燃极惊之下,伤口骤然剧痛,不及多想,再次昏迷过去。
"墨燃。"
那温柔得近乎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觉,还是留在他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楚晚宁,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墨燃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不要他认错,那要他怎么样呢?
————————————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抓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挨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几乎将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浑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志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一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打在石壁上,像演着野兽撕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饿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他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缩在地,不能自抑地号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蒙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的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他就听见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薛蒙泪水颗颗滚落,再难将息。
一变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来得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楞地说:"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刺进脸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了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鳞鳞月色下,尚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长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住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街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赃污,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持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他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呢?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
他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的引魂灯。那引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墨燃喃喃:"师尊······"
楚晚宁的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那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雾绡白裳,衣角染着大团血渍,极为凄艳,于是更衬得皮肤苍白至极,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墨燃掌着灯,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
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墨燃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灯笼轻轻摆晃着。
墨燃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楚晚宁在做什么?
他来到楚晚宁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墨燃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宁的一双手,那双因为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地在案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肉馅。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调得弱一些,氤氲的水汽把周遭一切都浸得很模糊······
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少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志,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眇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复归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墨燃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个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退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像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予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的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尽数化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是木愣愣地再往生前活着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得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他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将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地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亲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地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声嘶力竭、几欲泣血,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号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冷如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像随时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还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墨燃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墨燃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树下。
温柔如白猫儿的宗师抬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枝头蝉鸣三两声,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转眼二十年,两辈子,都过去了,端的是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他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师尊,我们从头来过。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
墨燃觉得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复生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旧伤、弥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道歉中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引魂灯火中,他凝望着师尊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苍白面目也好像又有了生气。他似乎隔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时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张柔和容颜。
墨燃情不自禁地抬手,温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说,"师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宁出神须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脸上有着斑驳污脏,他笑起来仍是如冰泉始解,满室盈春,他眼睛闭着,却似有珠玑璀璨,在睫毛间熠熠生辉。那是个放下了死后夙愿、灿烂至极的笑容,骄而不纵,艳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稳重的那一株海棠开了花,枝头树梢,庄严又慎重地戴上千万朵温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满叶间。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这是他两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见楚晚宁这样放松明快的深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靥如花",又觉得不合适,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觉得更荒唐。
到最后,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字句来形容瞧见的这一瞬美景。
他只知道重复感叹着,好看。
那么好看的人,他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
福至心灵般,墨燃忽而轻声道:"师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如此贵重,那天摘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楚晚宁似乎有些惊讶。墨燃声音轻下来,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无援地重复:"是······是给你的。"
"你给我折花做什么?"
墨燃的脸不由得红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诧异,原来,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为楚晚宁摘花时的心情。
失去了其余两魂的楚晚宁当真好温柔,就像猫儿失了指甲,只剩下驯训细软的白肚皮,浑圆饱满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头,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蓦地热了,仰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别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前世自暴自弃后,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得不轻,到最后师尊心灰意冷,丢给他那句让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词"品性劣,质难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墨燃说道:"师尊,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叫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坏的。"
他读书不多,做不出太多铿锵有力的承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年幼时曾经质朴单纯的那片灵魂,似乎终于自沉睡中苏醒。
"师尊。徒儿愚钝,竟时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宁跟前,深深叩首。
再抬起时,青年眉宇肃穆,庄重至极。
"从今往后,墨燃不再教你丢人了。"
师徒二人促膝长谈,但多半是墨燃在说话,他存心要心疼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可爱的。楚晚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摇头微笑,不觉间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好像浓重的徽州墨被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