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张”张学军。
张学军砚台作品。
文丨湖南日报·华声在线记者李婷婷
“谷山张”张学军,省级雕塑工艺大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砚文化委员会常务理事,湖南当代工艺美术委员会副主任,谷山石的复兴者与新谷山砚研制的代表人物。曾获“中国原创·百花奖”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湖南工艺美术精品大奖赛金奖、“深圳·金凤凰”工艺品创新设计大赛金奖等。
清晨六点半的太阳照常来到秀峰山。不偏不倚,再次涂亮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早上好呀!”张学军蹑脚走进花草间,紫薇、木芙蓉、珊瑚豆、三角梅、佛甲草、金鱼吊兰……应声醒来。他蹲身查看,谁精神奕奕,谁还在栽瞌睡,谁不小心耷拉了脑袋。
除草,施肥,浇水。确保它们元气满满,自己也吸饱了早晨最洁净的氧气。然后进屋刷牙洗脸,把自己收拾干净,开启全新的一天。
早上起来要看见最美好的事物。他这样想,就这样做。
一早与花草们对话,人开始跟天地同频共振
回想最近让自己感觉到“幸福”的一件小事,他想到一个细节:早晨坐在院子里发呆,两岁的女儿起来了,没看到他,直接跑向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哪去了!”他赶紧应声:“在这里!”
“她直接扑到我怀里,快乐得像个小鸟。”
除了一心一意做砚台,他能想到幸福的小事,就是这些。抱着女儿在花草间查看,告诉她,在他们的小时候,夏枯草叫“矮子打伞”;兰花喜干,不需要多浇水;有的植物不需要泥,铺点沙就疯长;花朵越多的植物越需要施肥,因为开花“耗元气”;如果你希望某株植物仙风道骨一点,就不施肥只浇水,它定会长得“瘦骨嶙峋”……
护理花草,并非专业。这都是他的纯个人经验。比如那棵紫薇,喜阴,正好旁边擅自长出来几片木芙蓉的叶子,给它挡挡阴,无需当杂草除掉它。“这就是自然的造化。”
识认花草的过程中,让女儿知道,护理园子和护理自己的身心一样,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喜好进行适当调节,让它们有土壤和空间真实、强劲地活着。接下来,自会有蓬勃之势,交给自然天地就好。
因上努力,果上随缘。“种多了,就跟它们心意相通。”对话久了,人也开始跟天地节奏同频共振。
像对待院里的花草那样对待每一块来到手中的石头
院子坐落在秀峰山脚下。两年前,他从村民手中租下来。屋前五六十平小院子,种满花草;屋后一片小山,种满蔬菜瓜果。两层小楼,一楼是茶室、工作室,客厅有两排自己搭的“展架”,摆上多年来雕刻的砚台作品。二楼一家五口日常起居、吃住。
工作的时候,变成“砚台先生”,变成一个“石头痴”。常常捧一块石头,坐上好几个小时。他仔细打量它,像在看恋人的眼睛;他用手反复触摸刚刚磨过的石皮,像抚摸新生婴儿的肌肤。
一条鱼?一扇窗?一个戴头巾的女人?一道被翠色蔓延笼聚的山脉?闭上眼睛,各色形象小雪球一样滚出来。挨个儿掠过后,他依然摇摇头:还差点什么。
即使枯坐一整天,一个星期,甚至大半个月,在形象最终确定的前一秒,他都不知道眼前这块石头将要被自己这双手捣鼓成什么样子。
“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肌理,你要认真看它,找到它特点,它才会对你裸露灵魂。”他举起一块石头,“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多有趣,是不是?”
石头生命漫长,有时间和古人留下来的信息。雕一块石头,就是与久远时间的一次合作。他珍视每一次合作,迟迟舍不得下手。有时一块石头可以看上半个月。对于创作,他有自己的认识:三分雕刻,七分天造。在天然的东西上面进行设计,把多余的部分去掉,让它的优势更明显,魅力体现得更充分。
“我们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取自于天然,再在天然中融入我们的一些想法。每一块石头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每一件作品也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与石头打交道的日子纯粹简单。他像对待他的院子一样,对待每一块来到手中的石头。
下刀之前,石头永远是未知数,它可能千变万化
高中时代,害羞腼腆,跟女孩说话都会脸红。做石头成为了他表达自我的方式。“与人交流是件挺费劲的事,但和石头对话,一刻都没有厌烦过。”从接触石头的那一刻起,一直都保持极高的兴致,“连晚上做梦都在做这件事情”。
每做一次石头,都是重新去了解一块石头。他与每一块石头对话,想让石头本身就有的故事呈现在砚台上。“要做进去,里面的一些特点才会出来。石头是千变万化的,石头对于我永远是未知数。”
像敏锐的猎人寻找猎物,他开始四处搜罗石头。出门散步,和家人旅行,河边滩头,一旦瞥见有意思的石头就不走了,捡了一块,又想发现下一块,一步步朝着石头们走,“发疯”似的。
“我老婆常说,我这辈子就跟石头干上了。”张学军笑,“有次在河边发现一些石头,就是做砚台的好料嘛!招呼家人先去玩,我抄起凿子锤头,脱了鞋子就往河里走,在水里泡了三四个钟头,扛了一大袋石头上来。”
回到岸上才意识到,双腿抬不起来,腰已经完全不能弯了,只能勉强将自己的身体塞进车里,将一麻袋石头拖回了家。
那次经历,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腰间盘突出,绑了很长时间绷带。“喜欢一样东西,就是要把它做到底。”张学军说,一块石头只有拿到手艺人手里才能焕发新的生命,看见那么好的石头,就是不愿放弃,就是舍不得让它们留在那里。
但是,要做出自己的东西,不能总是依靠这样的随机“载体”。他得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石头。
发现谷山砚,成为“谷山张”
时间来到年。翻老砚谱、查阅大量资料后,他发现,长沙有四大砚:谷山砚、菊花石砚、圭峰石砚、龙牙石砚,记录最为详细的就是已有千年历史的谷山砚。
寻访至谷山。几经辗转,村民将张学军带到了那座“千年采石场”。才进入山口,一股凉风袭来,眼前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经过千年的生长,繁茂的植被已将整个采石场全部“包裹”起来;古人留在采石场山壁上的凿痕,规规整整气势磅礴地从山顶一直“倾泻”到山脚。
“这就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啊!我一下就被震撼了!”像一条终于找到水源的鱼,张学军朝着眼前的水坑一跃而入。“手机都没来得及掏出来,报废了。我太激动了!我终于找到了谷山砚的遗址。”
他给自己取名叫“谷山张”。“以后谷山石就是我的生命了,我决定这辈子就做谷山砚。”也开始陆续拿了些奖项。故宫博物院专家张淑芬对他说:这个行业做传统的东西太多了,没有太多新意。当我看到你的东西,有一股新的力量凸显出来,我很高兴。
有人开始仿制他的作品。“以前很苦恼,但现在我想通了。我永远做新的东西出来,形成自己的风格,人家再仿也仿不出精髓,他只能仿个表象。所以我不怕。”
也有人对他说,哎,你石头做得那么好,要不你来画画吧,你本来就是学美术的。张学军也尝试过。“但当我拿到一张纸时,我脑袋是空白的;如果你给我一块石头,我可以有无限的想法,脑袋会一下子丰富起来。”
与石头打交道这么多年,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跟纸交流。“但跟石头交流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这是我和石头的缘分。”
只有在雕石头的时候,才能很自信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创作和生活一样,“自有它的安排”
年夏天,张学军的谷山砚作为非遗项目受邀进驻新华联铜官窑古镇。平方米的空间,小展厅、接待室、工作坊一应俱全。做了13年砚台,雕了多块石头,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工作室”。
这里有很多他没舍得出手的宝贝。在曾经昏暗逼仄的“小作坊”里待了多年,终于来到这个宽敞洁净的小展厅,被射灯柔和的光线照得细腻晶莹,像“婴儿的肌肤”。
“以前吃了点苦,眼下总算好些了。以前石头们在小租屋里‘养在深闺人不识’,现在它们有了更好的展示空间,我也有了自己独立自在的‘作坊’,可以更安心地创作。”
有时看着古镇里的人来人往,会觉得,创作和生活一样,“一切自有它的安排,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有时和朋友聊天,聊着聊着就往手边的砚台里倒了几滴水,拿起一支墨条,慢慢研磨起来。黑浓的墨汁在砚台与墨条之间节奏地转动。“现代人最大的问题之一是浮躁。研墨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最好的思考过程。写字、画画都是创造,创造前你要静下心,整理你的思路,创造时就更会专心。在研磨的时间里,感觉墨条和砚池之间的摩擦感,你的思维其实已经慢慢融入了你的创造。”
从家开车到铜官窑四十分钟。刚开始,为免于奔波,他和妻子常常住在铜官窑。“虽有母亲在家带女儿,但总会想她。”
现在,他每天都会从铜官窑回家,“想多陪陪她。她真正完完全全在你身边其实就只有十来年。你不陪伴,就永远补不回来的,会是她童年里永远的缺失。陪伴她,她也快乐,我也快乐。现在,她认识院子里的每一朵花和每一只虫子。”
跟花草石头学习
“守心一处”
文丨李婷婷
4年前第一次见到张学军,是在他刚来长沙时的小租屋里。两室一厅、80平方米的空间,和妻子、儿子生活起居,房间就是“作坊”,客厅就是“展厅”。
3年前,女儿出生,他把家“移”到秀峰山脚下。虽是农房,但宽宽敞敞,看着田地、泥土、山脊的曲线,孩子们上下奔跑,“心里敞亮”。
从花园到茶台,10步路;从茶台到菜地,也是10步路。这20步之间,就是他非工作日的全部日常。早上整理花草,傍晚割下新鲜的蔬菜,“孩子吃的都是自己种的天然有机蔬菜,很少吃肉,长得健健康康,元气满满”。
白天和朋友喝茶聊天,随手摸起一块石头,就可以做个花器,种上菖蒲、苔藓或者文竹。茶台也是自己打磨的,茶漏、茶洗、茶宠,全部出自自己的手艺。
4年里,每次见他,都能察觉到他的成长——他对生活的态度,对创作的态度,那些有迹可循的成长轨迹。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与此同时他那点不变的“核心”,面对石头,面对万事万物,依然充满天真。
我想,成长需要勇气,天真同样需要勇气。那是真正的随遇而安和赤子之心。
偶尔也有静不下心来的时候。怎么办?他就去捣鼓他的花和菜。看着它们心无杂念,只是质朴地日日生长,心情就明朗起来。“我们要跟它们学,如何守心一处。心越静,生活就会越舒适。”
春天的时候,村民在屋前种的油菜花开得挤挤挨挨,热闹非凡。“我自己种了一方园子,而我的邻居送了我一片花海。”
他喜欢所有这些让他觉得幸福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