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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7/4 1: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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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毅

黑夜归家,下意识地伸出手,“叭”地按下开关,灯亮了,房子刹那间被唤醒,作为家庭成员的一应物件,立即现身迎接,打一个无声的招呼。家清晰了,生动了,暖煦了,人似被温馨的亲情拥抱。

灯,是家的眼睛,无论疲累也罢,委曲也罢,苦恼也罢,沐浴在这温和如水的目光里,身心轻松舒畅,人生伤痛减轻一半。

有了这种感觉,新家装修,其他可以不管,灯要自己去选。走进市场,仿佛走进了灯的海洋,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目眩睛迷。单是名字,就有吊灯、壁灯、地灯、台灯、镜灯、门灯、彩灯、花灯、射灯、筒灯……总之,灯的大家族子孙满堂,叫不过来。我像选美一样挑花了眼,不知选谁好,其实谁都挺好,美观漂亮,像发光的花,装点家室,送上灿烂光明。

也许熟视总被无睹,到用时才发现灯的材质、光源和形状会变化得如此神速。仔细想来,灯的变迁,何尝不是映照着社会发展的脚步。

我想起一次回乡下老家省亲,去邻居家串门,发现墙角扔着一盏墨水瓶做的灯,与垃圾混迹在一起,蒙着一层脏兮兮的灰尘,像一个蓬头垢面、孤独寂寞、畏葸委琐的前朝遗老。我捡起来端详,煤油早已挥发干净,应该被遗弃了好些个年头。我很愿意将它收藏起来,这种“乡村土特产”,现如今不好找了。但我犹豫片刻,还是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太卑微,属于“大路货”,既当不了传家宝,也成不了古董,更进不了富丽堂皇群宝荟萃的博物馆,而我拥挤的家里也没有地方安置它。当然,如有门槛低的乡村生活物品陈列室,倒勉强可以摆一摆,它可是农村夜晚的历史见证者。

忆往昔,说一说我童年少年时夜晚的灯光。

爱迪生发明的电灯,不远千里漂洋过海,登陆我国,并在我的村子里插队落户,用时将近一个世纪。打我记事起,经常蹲着几只麻雀的电线杆已立在门外,裹着一层花皮和灰尘的电线从屋檐下穿堂入室,而灯泡像颗鸭梨似的吊在梁上,形单影只,灰头土脸,一年发光的次数不如天上的闪电多,基本上属于有名无实而又硕果仅有的现代化装饰品。那时,农村照明基本保持着原生态,白天靠太阳,晚上有星星和月亮从窗口射进来,它们提供的天然光源,不用花钱购买。

农家灯是有的,最常见的是煤油灯,忠实履行着光明小使者的重任。煤油灯自然要烧煤油,村民习惯叫“洋油”,上个世纪中叶前和再上个世纪,我国内忧外患、灾难深重,头等大事是救国和生存,基本上没发明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连许多日用品都是泊来品,名字前缀个“洋”字,比如小小的火柴叫“洋火”,听起来窝囊用起来倒也好使。余生也晚,坠地时已有国产的煤油,但烧油仍要花费来之不易的真金白银。因此,只要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或者不是有火烧屁股的要紧事非做不可,即使屋子里漆黑一团,也不舍得点。

没有灯,我等小屁孩就觉得晚上不好玩,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又冷又长,房前屋后天寒地冻,果树光秃秃的,不值得惦记,不如早早蜷缩进被窝“冬眠”。大人们白天辛苦,晚上的农家乐无非夫妻交流,不点灯也行,说说庄稼收成,扯扯家长里短,骂骂村长,实在无聊,上床歇息。

小油灯的制作倒是方便,在墨水瓶或者其他玻璃瓶的塑料盖上钻个小洞,将棉絮搓成条状当灯捻,露出个头儿,煤油就浸顺上来,算是最土气、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发明创造。火光只有黄豆般大小,一跳一跳,忽明忽暗,一股小风就能吹灭,拿着走路必须用手掌遮着。拳头大煤油灯,飘忽着稀薄的光线,吃力地撩开夜的一角,勉强照亮方圆五六步的地方,到七步开外,光线的所有努力都宣告徒劳。

一些人家日子过得逼仄,吃饭尚需要勒紧裤腰带,自然心疼煤油钱。替代办法还是有的,沿用先人留下的老灯台,就是那种泥巴烧成的陶瓷灯,底有座中有柱顶有盘,倒上菜油,点一根灯芯草。火苗只有鸭舌般大小,但聊胜于无,也能将浓厚的夜幕戳个小窟窿。还有就是用“苎麻骨”,点燃后能给你半袋烟工夫的光明。那时,村民会在自留地里种苎麻,它全身是宝,皮肉可以织布,做纹帐,搓成绳索,或者拿到集市上卖钱,留下骨杆,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现在我们村的田地里没有了它的踪影,说明已不再需要它以与蜡烛不分伯仲的高尚品质和献身精神给人间送来光明。

只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才用得起“美孚灯”。这种灯在村里属于“奢侈品”,往往是父母挣工资吃“国家饭”的象征,比如我家就是,多少有点儿炫耀和虚荣。当然,也确实是父母心疼我们的眼睛,担心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书容易近视。

美孚灯毕竟出身专业,放在桌子上,形状比墨水瓶做的小油灯美观许多,身材高挑挺拔,姿态凹凸曼妙,一副亭亭玉立的样子,像村姑中的大家闺秀,似有充分的理由显示高傲和矜持,仿佛还能给主人添些许尊严。

它发出的光亮是小煤油灯的数倍,体貌又比小煤油灯优雅高贵,足以吸引邻居的小伙伴们,晚饭时把碗端到我家来吃,沾光的同时,顺便觊觎一下我家的伙食。

它的亮度可以调节,一个小旋扭控制灯芯的高低。麻烦的是要经常剪灯花,我乐意抢干这个活,但不用剪刀,而是将食指抵住拇指,瞄准灯花弹将出去,灯花射在墙壁上,形成一个黑点。如果墙上正好趴着一只苍蝇或者蚊子,我便有了目标,只是准头不够,做不到百步穿杨,击中的概率微乎其微,但能吓它们一跳也不错,于是墙上留下斑斑点点。

美孚灯葫芦形的玻璃灯罩容易被油烟熏黑,必须经常擦洗,我人小手小,伸进去游刃有余,便负责清洗工作,不小心打碎过几个,难免挨顿训斥,让我从小就领悟出多做多错多挨骂的朴素真理。

骂归骂,手脚仍闲不住,总要物尽其用捣鼓些啥,有件乐事值得一提——夏天的晚上,撩开蚊帐,放蚊子进来。蚊子混迹于昆虫界,与人类有某种“血缘”关系,敢于将嘴长成矛枪模样以小搏大,说明有点智商。它一见蚊帐大开,便嘤嘤嗡嗡地召集兄弟姐妹七姑八姨飞奔而至,目的性明确,待我躺下酣睡,放开肚皮吃一顿夜宵。可惜蚊子不识字,没学过孙子兵法,它哪会想到这是我布下的陷阱,利用的是“诱敌深入”“关门打狗”之计。蚊子叮在蚊帐上,我将灯罩的顶端圆口对准它的屁股,它毫无防备,感觉暖烘烘的很舒服,等到发现大事不好,已来不及逃跑,翅膀被燎焦,一个倒载葱跌下来,挣扎几下便不动弹,偷血不成折了命。一晚上全歼几十只蚊子,战果辉煌,第二天赏给墙角的蚂蚁,它们成为战利品的最大受益者。

村里的小型发电站,经常缺水,不缺水的时候缺油,两者不相容的液体都凑齐的时候,不是农忙就是春节。这时电灯会亮上几个小时,长翅膀的虫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兴奋地围着团团转,多的时候像雾一样。飞蛾还会用头去撞,发出“叭叭”的声响,快乐得像昏了头。

因发电量低,村里规定只能用15瓦和25瓦的,我们嫌其不够亮,就找一块白色硬纸,中间剪一个洞,套在灯泡的卡口处,像给电灯戴上一顶小“帽子”,这样灯光加反射光,灯下的世界愈发明亮。灯光的妙用很多,比如可以用来娱乐,握紧两只手,通过手指的变化,在墙壁上变换兔子老鼠之类动物的影子,比赛谁变得多。

让我等小村民遗憾的是,亮灯时间不会超过晚上8点钟。发电机要停止工作时,通常会事先提醒,一明一灭连续三下,这时大人说:“电灯眨眼了,快上床睡觉。”电灯眨三下眼后,最长不会超过一分钟,便断了电,说到做到,从不谎报军情。灯泡里的钨丝慢慢变暗,然后完全熄灭,万家无灯火,村庄安静如宵禁。

那时的农村孩子,学习成绩优异的凤毛麟角,与缺灯少电也有关系。白天要帮大人到地里干活,要打猪草,要放牛,要操心下蛋的母鸡莫被黄鼠狼叼了去,晚上填饱肚子后,便被大人撵上床睡觉,哪有时间做作业。何况我们这些野生散养的孩子,对学习的兴趣不如到河沟里捉鱼。老师知道许多学生在点灯上没有绝对的决定权,便谆谆讲述古人凿壁偷光的动人故事,让我们深受感动,也希望付诸实践,可现实操作性不强,壁好凿,光难偷,隔壁人家比咱家还暗。好在家长习惯怀着哀悼的心情看成绩单,并对我们日后考不上大学充满信心,因此有期望但不殷切,一般不会为此让我们遭受皮肉之苦。

村里有两盏汽灯,比较珍贵,平时锁在集体库房里,钥匙别在村长的腰带上,只有到了祠堂演戏,才将它俩一左一右高挂在戏台上。灯光耀眼,银辉洒地,仿佛人造小太阳,照得整个祠堂亮如白昼。可是,这种灯要小心伺候,搞不好会像悬在头顶的炸弹,危险得很。

血的教训是有的。一个村子演戏,大概是往油壶里的气打多了,发生了爆炸,不幸的是,玻璃碎片正巧击中了一名女演员和一名琴师的眼睛,双双瞎了眼,从此这个世界有没有灯都与他俩没有关系。但是,坏事成就了缘分,他俩同病相怜,结成了患难夫妻。眼睛与生育没有必然联系,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与我年龄相仿,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夏天常穿一条不知谁送的花裤衩,走起路来小屁股蛋一扭一扭的,像个乖巧的女孩子。他们依旧以唱戏为生,儿子负责引路,一根竹杆仨人拉着,跌跌撞撞地走成一串糖葫芦。他们走村串乡,丈夫拉二胡,妻子抑扬顿挫地唱,没有行头和表演,听戏的村民施舍些小麦稻谷,以此维持生计。我妈对弱势群体天生怀有同情心,又喜欢听越剧,家里还宽敞,他们来了必住我家。他们住无数次,我就得无数次被告诫不准欺侮他们的儿子。不欺侮穿花裤衩的男孩子?没有道理,但我确实没有欺侮,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父母黑洞洞的眼窝,具有令人恐惧的威慑力。

进入高中,我的母校叫“大石中学”,是大石区独一无二的初高中结合的“高等中学”,称之为“高等学府”也似无不可。之所以给她冠上“高等”两字,是因为她有高中部,每个年级招两个班,这几百名学生,无疑是全区十几万人民群众中货真价实的“高级知识分子”;学校也不简单,内部有礼堂、图书室、食堂餐厅、师生宿舍等硬件设施,还有全区最强师资力量、最高学历文凭、最全课程设置等软实力。放眼偏僻贫穷的大石区,有幸在此就读,相当于能在最宽阔的知识海洋里荡舟划桨,能站在最高的文化山峰上眺望世界,能走在最有希望跳出农门的路上去追寻远方的星辰大海。

最为难得的是,晚自习有日光灯,不像其他只有初中部的学校,晚自习要自带小油灯,沾一手煤油味不说,教室里黑烟袅袅,趴在灯下写一会儿作业,能从鼻孔里挖出“煤”来。

日光灯像一根会发光的擀面杖,以长度决定亮度,一个教室挂一根。莹白柔和的光洒下来,让人体会到“夜以继日”的另一种含义。我那时尚搞不清荧光与氩气的关系,便奇怪它亮多长时间灯管都不发烫,还不用烧汽油,更不用像汽灯那样需要充气。日光灯安全系数比较高,不必担心突然“爆胎”,缺点是总有部分灯管寿命短暂,容易夭折,才“入职”个把月,便两端发黑,忽忽闪闪几下,很快咽了氩气,与世长逝。也有抢救过来的,往往是两端蜗牛触角似的接电柱与导电片接触不良,把灯管摘下来再装回去,将镇流器左右拧几下,居然又亮了。看过电工的一次操作,我们就学会了,遇到灯管罢工,争先恐后地爬上课桌,还够不着,再垒一把凳子,灯管起死回生。这让个别懂事早的男生,想趁黑给心仪已久的班花递纸条,刚准备行动,灯光大亮,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恨得牙痒痒。

学校坐落在山脚下,独立在星罗棋布的村庄之外,晚上教学楼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在群山环抱中,光芒冲天,亮成独特的风景,也亮成最有活力的梦想与希望。周边几个乡政府,还像一根长藤结许多瓜,小灯泡照着大脑袋,钨丝烧掉下来还得摇一摇再搭上去,麻烦得很。说明那时的领导,不是把“尊师重教”只当口号喊的。明亮的教室,立竿能见影,晚上时间被充足利用,学生的成绩也就立竿见影,考上大学的多起来。日光灯当然功不可没,照亮了农村学生娃的少年梦想。

再后来,无须我多说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日光灯迅速攻城掠地,一统国内灯具江山,独领风骚几十年。到现如今,灯的江湖后浪推前浪,有性能更优越的白炽灯、荧光灯、卤钨灯,还有风头日盛的LED灯等。这些灯以其绿色环保寿命长、高效节能光线强,在全国各地火树银花不夜天地闪耀。

我上海家的阳台窗户,“镶”着著名的黄浦江畔“三件套”(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厦和上海中心大厦)。每到夜幕降临,这几座高耸入云的大楼华灯齐放,熠熠生辉,逗引盆景里的花草都转过头去,误以为天又亮了。遇到重要节日,上演“灯光秀”,更像是穿上了五颜六色的盛装,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巨束激光如长剑出鞘,东扫西荡,恣意切割夜空;装饰在大楼上的霓虹灯,高低游动,光华夺目,如金蛇银蛇狂舞,教人担心它舞着舞着便腾空而去;显示屏的巨幅图案与文字快速变换,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我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所,因此没到过现场,据说现场欣赏更加震撼,天空银河璀璨,地上七彩变幻,江中波光粼粼,端的是灿烂辉煌,绚彩华丽,美仑美奂。灯光成就艺术,艺术美化灯光,尽展城市魅力,已成魔都一张神采飞扬的名片。

国内其他地方又何尝不是,用灯光装点的夜色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卫星发回来的中国夜景,如繁星满天。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爱迪生纵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今天人们用他最先发明的电灯,把城市和乡镇妆扮得如此美丽绝伦。凝视着色彩缤纷的东方明珠,不禁感叹:灯让我在黑夜里看见了远方,灯的一生,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

其实,前世照亮贫困,今生照亮繁华,不是灯的主要任务。灯是为黑暗而生,是夜的敌人,注定背负着挑战黑暗的使命。虽然,灯哪怕只发出“一豆灯火”,夜就输了。但是,灯却改变不了黑夜。

黑夜柔软而坚固,在被撕开又弥合的战斗中,永不投降,将美丽或者丑陋断续隐藏。

灯一路光明地走来,仍将一路光明地走去。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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