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诗人在海边偶遇了一条受困的美人鱼。
她那长长的鱼尾浸泡在潮水之中,遍体鳞伤的身躯躺在尖锐的礁石上,已经无力挣扎。当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用微弱的目光望向诗人。
只这一眼,诗人便从她那碧绿的眼眸中窥见了浩瀚的星海。
她的美,纯净无瑕,令人心醉神迷。
不远处的海面上,几艘船只漂浮,诗人认出了船帆上的标记,那是专门捕捉美人鱼的船队,他们经常在深海中围捕美人鱼群,将它们逼至岸边,趁其无法动弹时捕捉。
活着的美人鱼是上流社会的新宠,每一条都能卖个好价钱。
而此时,船队正朝港口驶去,可能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条价值连城的美人鱼。
美人鱼仍躺在岸边,艰难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年轻诗人。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湿润的黑发像海藻一样粘在脸上,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摆动,显得宁静而哀伤。
这与传说中用歌声迷惑水手,然后将他们拖入水中的邪恶生物完全不同。
在诗人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行动,脱下外套包裹住美人鱼,将她抱离了海边。
诗人居住在小镇边缘的一间半地下室,这里阴暗潮湿,环境恶劣到平时无人问津,非常适合隐藏一条美人鱼。
而且这里恰好有一个被房东遗弃的巨大水箱,长宽约三四米,高一米左右,足够美人鱼在水中自由游动,不会显得局促。
只是要将水箱注满水,需要诗人提着铁桶来回奔波多次。
在这个过程中,美人鱼只是静静地漂浮在水箱中,纤细的手指搭在水箱边缘,静静地注视着诗人忙碌的身影。
诗人发现她似乎无法说话,即使鱼尾不小心撞到水箱壁而震动伤口时,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嘶哑声。
这意味着她和那些被捕获后被迫沉默的美人鱼一样,无法唱出迷人的歌声,无法迷惑人心,夺人性命。
诗人紧绷的心情突然放松了。
虽然美人鱼是传说中的梦幻生物,但也需要治疗伤口的药物和充饥的食物才能生存。
看着水中泛起的血丝,以及美人鱼脸上的苍白,诗人紧握双手,但在触摸到自己干瘪的钱袋时,只能尴尬地低下头。
一个自顾不暇的落魄诗人,如何拯救一条落难的美人鱼?
答案就在眼前。
沿着他之前抱美人鱼进来的路径,地板上散落着几片从美人鱼尾巴上脱落的鳞片。只要接触到从半地下室顶部唯一窗户投射下来的光线,它们就能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光滑闪亮,璀璨如夜空中的星辰。
诗人不自觉地被这些鳞片吸引,凝视良久后,伸手捡起了它们。
他看到,美人鱼也在注视着这些鳞片,她平淡的脸上带着困惑。
诗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这些鳞片,它们有着奇异的质感,如银蓝色的玉石,温润而冰冷,仿佛要渗透进他的掌心。
诗人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些鳞片确实有价值。
否则,镇上珠宝店的老板在看到它们时,他那肥胖的脸上挤满的狭长眼睛里不会有贪婪的光芒闪烁。
诗人不确定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是否相信这些鳞片是自己在海滩上捡到的,也不知道这个黑心商人究竟压低了多少价格,但最后成交的价格还算让他满意。
至少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治疗药物,甚至还有余钱让他在回家的路上给卖花的女孩一个铜币,换来一朵火红的玫瑰。
他想,这和美人鱼的黑发非常相称。
当诗人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灯光,只有水箱中反射着的月光。
美人鱼整个人都沉在水里,连嘴唇和鼻子都浸在水下,只有上半张脸露出水面,碧蓝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明亮,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妖异。
诗人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半根蜡烛,借着这点火光坐在水箱边,美人鱼向他游来,诗人将玫瑰插在她的发间,正如他所想,火红的花朵在乌黑的发丝间盛开,像镇上年轻女孩的装饰,但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美丽。
美人鱼不懂这些,海里没有花这种东西,她只是顺从地接受了诗人的装扮,然后任由对方从水中拉起自己的胳膊,将药膏涂抹在伤口上。
这应该是很痛的,因为美人鱼喉咙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但也仅此而已,她像一块礁石一样静静地站在水里,看着诗人一点点抹匀药膏,从头到尾都没有痛苦的呼喊和反抗。对于救了自己的诗人,她似乎毫无戒备地信任着,承受着,忍耐而温顺,达到了极致。
诗人看得有些失神,手一抖,药膏掉进了水里。
美人鱼立刻转身潜入水中,不顾散落的花瓣,只是用嘴叼着药膏浮出水面,抬头看着诗人。
诗人犹豫着,想从美人鱼嘴边拿走药膏,手却不由自主地滑向她柔美的脸颊。美人鱼没有躲避,甚至主动将脸贴向他的手心轻轻摩擦,而她的眼中充满了纯净,对自己的动人之美毫无察觉。
据说美人鱼是冷血动物,所以她的脸颊和之前掉落的鳞片一样没有温度,就像海底结成的冰。
只有诗人的掌心,始终是炽热的。
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小镇上没有人知道落魄的诗人养了一条美人鱼。
但更准确地说,她也在养着诗人和自己。
因为诗人需要不时从水箱中捡起脱落的鳞片,拿出去交换食物和药品,以及蜡烛、柴火、墨水、纸笔等琐碎物品。
偶尔还会有一束盛开的鲜花,被诗人插在空瓶子里,放在水箱边。
美人鱼一开始不明白诗人为什么要总是捡池底的鳞片,但几次之后她就明白了,这是必要的交换。后来只要看到诗人站在池边,美人鱼就会率先潜入池底,然后浮出水面,张开带有蹼的手,将几片银蓝色的鳞片高高举在诗人面前。
小小的鳞片价值不菲,足以支付短期内的生活费用,如果认真说,这能让落魄的诗人过得比救回美人鱼之前稍微好一些。
所以每次诗人接过鳞片时,心情并不那么轻松。
但那不轻松之中究竟包含了什么,诗人不愿深思。他告诉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救她,只是想让她自由,从来不是为了贪图什么。
等美人鱼的伤完全好了,他就送她回海里,远离岸上的贪婪和恶意。
在等待美人鱼伤愈的日子里,诗人经常出神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水中优雅地摆动长尾,看着她甩动黑发时溅起的无数水珠,诗人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达官贵人会如此热衷于饲养美人鱼,有她在的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优雅生动,不亚于任何名家的杰作。
就连她每天吃东西的样子,也有一种特别的美。
事实上,美人鱼对食物并不挑剔,人类的食物她都能吃,但经过几次喂食后,诗人发现她最喜欢的食物还是鱼。
新鲜的活鱼。
美人鱼带蹼的手指灵活有力,能迅速抓住投入水箱的活鱼,指尖穿透鱼身,鱼儿就再也无法逃脱,只能绝望地摆动尾巴被她捧到嘴边,一口口咬开背脊。
缕缕红丝沿着美人鱼的嘴角流下,沾到旁边的乌黑头发上,就像暗夜中盛开的火红花朵。
诗人发现自己很难将视线从美人鱼身上移开,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薄而锋利的刀片,撬开了他内心最隐秘的私欲,轰鸣着膨胀成美妙的灵感。
这些灵感足以填满许多精彩的诗篇,于是诗人急切地翻找纸笔。
他在为她写诗。
当诗作完成,美人鱼也吃完了满足的一餐,她把光秃秃的鱼骨摆在水箱边,自己则枕着双臂躺在旁边,模仿此刻诗人看向自己的表情,翘起嘴角,露出了无声的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笑。
诗人不由自主地放下笔,又来到她身边,然后看到池底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微光。
那是普通的鱼鳞,因为美人鱼只吃鱼肉不吃鱼鳞,那些灰白色的鳞片就被遗弃了,铺满了池底。
其中点缀着一两个人鱼自己的鳞片,与普通鱼鳞的死气沉沉不同,即使它们已经脱离了本体,依然散发着动人的幽蓝荧光,不容忽视。
人鱼之鳞与普通鱼鳞之间的差异,就像宝石与瓦砾。
“因为它们都是卑微的生物。”诗人弯下腰,抚摸着美人鱼冰凉的眉心,“怎么会像你一样完美,是造物主的恩赐与怜悯。”
顺便说一下,在这段暂时不必为生计奔波的日子里,诗人有了难得的空闲,可以做更多他真正想做的事。
比如,整理自己过去的作品。
他其实写了很多诗,还集结成册出版过一本诗集,但遗憾的是几乎没有卖出去,成了堆在房间一角的废纸。
诗人不认为自己写得不好,而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认真读一首好诗。
只有他自己会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守着半地下室里的一盏烛火,翻阅那本无人欣赏的诗集,将上面的诗一首首读给水里的美人鱼听。
他不知道美人鱼是否能听懂,但至少她听得很认真,那样专注的表情,诗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了。
“如果你能变成人就好了,这样至少有人能来读我的诗。”诗人幻想道,很快又换成无奈的苦笑,他放下诗集坐在水边,伸手捋过她滴水的发丝,又想起了关于美人鱼的传说——她们美妙的歌喉中蕴含着迷人的魔力,能让任何听众为之着迷。
“如果你能说话……”诗人望着美人鱼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能不能把我的诗编成歌谣唱给世人听?”
没有回应。
这是一条不会唱歌的美人鱼,她所思所想都无法传递给别人,和诗人一样,都是同类中的异类。
诗人突然感到有液体从眼眶中涌出,流过脸颊,温暖而湿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失落,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美人鱼撑着水箱边缘,好奇地注视着晶莹的水滴滑过诗人的脸颊,落入水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靠得更近了,用亲吻吮吸他脸上的泪滴。
诗人惊讶地后退几步,然后在下一秒更加惊讶地看到,也有眼泪从美人鱼碧蓝的双眼边溢出。
这让诗人感到困惑:“你为什么而哭?”
沉默的美人鱼无法回答,只是偏着头看向屋顶上的小窗户,窗外是雨滴沉重的敲击声,还有从远处传来的海风和海浪的声音。
诗人突然明白了。
水箱里灌的是无盐的淡水,而眼泪中有海的味道,可能会让她想起远在大洋深处的故乡。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巧合啊,在被风雨围困的冷夜,当诗人因心中的悲伤而哭泣时,一条被困在岸上的美人鱼,也在因思念而流下眼泪。
诗人俯下身,替美人鱼擦去脸上的泪痕,心中涌起久违的安慰。
“虽然我们的痛苦并不相通……”孤独已久的诗人叹息道,“但至少今晚,有你愿意陪我一起流泪。”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这间半地下室的房东出现在门外的小栅栏旁,她用尖锐的声音叫诗人出来,用促狭的笑声掩饰自己在催缴房租时显露的轻蔑。
诗人倒是不担心这个浑身珠光宝气的老妇人会愿意踩着她那双崭新的小羊皮鞋,走下满是泥泞的台阶,进而发现半地下室里藏着一条美人鱼的惊人秘密。但之前欠下的几个月房租,现在算起来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账,确实是一个让他为难的问题。
诗人可以在诗中创造出极致的美丽,而这份美丽中并不包括房租这样平凡琐碎的烦恼。
好不容易把房东打发走后,诗人皱着眉头回到半地下室,心里盘算着这次该如何应对。
近来美人鱼的伤势有所好转,鱼尾上脱落的鳞片也越来越少,仅靠捡鱼鳞来维持日常生活已经很吃力了,更不用说支付那么大一笔房租。
诗人沮丧地坐在水箱边,满脸疲惫,对美人鱼主动靠近的亲昵也不怎么在意。
他只是盯着美人鱼的鱼尾看,看着上面整齐排列的无数鳞片,光彩夺目。
被冷落的美人鱼很快注意到了诗人的目光,作为习惯于深海生活、听觉极其敏锐的生物,她也听到了刚才诗人和房东之间的不愉快对话。现在的她已经知道,凡人总会遇到与海里不同的问题,这些问题需要通过美人鱼鳞片的交换来解决,这是陆地世界特有的一种契约,一种仪式。
看到诗人脸色越来越阴沉,仿佛大海上空逐渐聚集的积雨云,美人鱼却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她抬起指尖,在鱼尾一侧用力刮了一下。
顿时,纷纷扬扬的银蓝色鳞片落入水中,每片鳞片周围都散开了血丝,就像包裹着宝石的红色丝绒。与此同时,美人鱼紧握水箱边缘,脸色苍白,半透明的蹼在指间微微颤抖。
她应该很痛苦,否则不会一边把那些还沾着血迹的蓝色鳞片捧到诗人面前,一边又忍不住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哑吸气声。
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痛苦还是快乐,她始终是一条安静的美人鱼。
一排鳞片换回了诗人和美人鱼继续住在这里的权利,但诗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放松,特别是当他看到美人鱼尾巴上的那道显眼的划痕时。
没有了宝石般的鳞片保护,露出的苍白疤痕让他想起了鱼市摊位上被丢弃的死鱼。
“你不需要这样。”诗人在给美人鱼涂抹新买的药膏时说,“我不想看到你再受伤。”
但美人鱼的伤势完全痊愈真的是他想看到的吗?不,事实上,他内心对此同样抵触,因为这意味着她即将回到大海,再也不回来。
当然,这些隐秘的想法诗人只会藏在心底,不会明说,而美人鱼可能看不懂凡人的复杂心思,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睑。
乌黑的发丝在水中荡漾,像肆意生长的水草,轻轻拂过游泳者的脚踝。
尽管诗人告诫过美人鱼不要再拔掉自己的鳞片,但现实往往不会如他所愿。
先是老旧的半地下室被倒灌的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几乎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损坏了;接着又是城里的出版商委托律师找上门来,威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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