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我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们在锯一棵树,“嗨哟”“嗨哟”锯着河岸边上的那棵枫杨。树倒下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我拉开窗帘,外面黑黑的,天还没有亮。黑暗中能感觉到那个巨大的黑影还在。没有人锯那棵大树。
我重新躺回床上,可再也不能入睡。我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我被惊吓了。我很少在意那棵高大的枫杨。它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它一声不响,一直沉默地站着。在梦中,当它倒下来的时候,我的心一阵剧痛。像是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一个大灾难。一棵树的倒下为什么让我这么难过呢?我不知道。
乡下的夜是静的,清晨也是静的。我在睡梦与醒来的边缘。然后就听到乌鸫的鸣叫。乌鸫的歌声圆润、晶莹、清澈,在尾声处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嘶哑。像是一树露珠,被风吹动了,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枯叶上或者某件破碎的瓷器上。乌鸫在哪里呢?听不出来。大概就在枫杨树的底下。
我穿上衣服出门。仅仅经过一夜,苍老的树上已经长满了绿叶,叶子鲜嫩、年轻、茁壮。我说得不对,枫杨是高大的、粗壮的,可是不苍老。不能因为它的年纪就称它为苍老。对于一棵树来说,它正当壮年,甚至是青年。可是这么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我怎么就没有在意呢?直到梦中以为它要不在了,我才想起我对它一无所知。我才想起这条小河的边上,这块小小的天地间,不可以缺少它。如果缺少了,就残破了。这个春天就不完整,也许接下来的夏天、秋天和冬天,都是残破的。是长久的时间构成了这样的和谐。如果和谐被打破了,要用十倍的时间来恢复。也许永远都不能恢复。
我盯着它看,我用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皮。我蹲下来,用手指搜寻着它半露出地面的根。根一直往岸上伸展,一直伸往我的院子。粗壮的根只往这里,而不是伸向水的方向。我忽然明白,它是要紧紧抓住岸上的泥土,好让自己不往河水里倾斜,滑落下去。现在的它,已经不用担心了。它不为人知地努力了一百年。它的根已经伸得足够深,伸得足够远。河水可以淹没它,可是绝不可能把它扯倒。
站在枫杨树底下,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我一直以为所有的树都是无所事事,或者无可奈何的。它们只能站在同一个地方。无论这个地方是河滩还是荒漠,是山岭还是广漠之野,它们只能呆呆地一动不动,听天由命。然而完全不是这样。
枫杨的根沿着河岸往上攀爬着,使得整棵树稳稳当当地笔直地站着。树干粗壮有力。这种粗壮是健康的,没有丝毫的累赘和臃肿,显得堂堂正正。所有的树枝在树干上有序展开。那是一种精密的秩序,让人叹为观止。树枝有的弯曲,有的盘旋,有的往上升起,有的横生出去。有的粗如手臂,有的柔软纤细。可是整个树冠,都遵循着一种神奇的韵律。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平衡的、优美的。每一个细节它都考虑到了。像一个天才的建筑家,在盖一座伟大的教堂。带着某种仪式,饱含着神圣的虔诚。就是这样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它完美地处理了一切力学与工程学的问题。树还在不断地长大,就像一座伟大的建筑还在施工当中。没有完工的建筑体现不出它的美,甚至是丑陋的。可是生长着的一棵树,每时每刻都是美的,并且带着一种诗意的节奏。它在人类的毫无觉察中,建起一个奇迹。它自己并不在意这个奇迹,它就这样生长着。为它自己,为昆虫和飞鸟,或者为大地上的这一小片天空。
整个上午,我都带着一种惊异之心,观测、抚摸着这棵我差点在梦中失去的枫杨。我在它的周围转来转去。一连几天的春雨,使得小河的水涨了不少。然而离枫杨还很远。河水离它是远是近,枫杨不在乎。它有足够的水分。如果我有精灵的眼睛,我的眼前将是一种无比壮观的景象。细如蛛丝的水线,密密麻麻,从树的根部源源不断地流向每一片叶子。那是绿叶在吮吸。整棵枫杨像一座精致壮观的喷泉,随着叶片上气孔的开合,在阳光底下吐出最清新的氧气。它所需要的一切,都来自土地。所以它只要和大地融为一体,只要把根扎下去,只要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它就可以永远保持沉默。它丝毫不在乎我会在它的旁边站上一天,或者一年。它不需要人类,只有人类需要它们。据说我们四肢的敏捷以及大脑能够思考,就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曾经在树上生活了8亿年。
枫杨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沉默不语。它和大地说话,和风说话,和暴雨雷电说话,和歇脚的动物或者栖息的鸟儿说话。它有着独特的言语方式。它说的每句话都有意义,它要沟通的对象太多了。脚下的苔藓是它的朋友,蜜蜂、蝴蝶、飞蛾、蚂蚁是它的朋友。身旁的苏铁、乌桕,不远处的含笑,也是它的朋友。那只每天都有一长段时间停歇在它身上的白鹭,几乎像它亲近的家人。它知道怎样和它们相处。它甚至记得它们说过的话。它会因为它们的话,调整自己生长的姿态,改变自己开花、结果或者落叶的时间。
开花和落叶并没有那么简单。它要提前一周做好准备。它必须算好日照的长短、温度的高低,随着节气的交替运转,准备好开花或者结果前的营养,在落叶前把叶子里面的养分吸收干净。叶子落往脚下之前,还要嘱咐它们,让它们护好根基,不要让不相干的植物蔓延过来。
没有一棵树只是轻松地站在那里,没有一棵树不是在紧张地忙碌。有一些树,甚至会在夜间失眠。它们喜欢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它们不喜欢黑白颠倒。如果黑夜像白天那样明亮,白天总被雾霾遮挡,冬天总也不冷,夏天酷热干旱,它会烦躁不安,它会拒绝开花,或者只开很少的花。它们会等一个好年成再结出满枝头的果子。它们有足够的耐心。对于一棵大树来说,一个怎样辉煌或者如何苦难的时代,都只是一场匆忙收尾的戏剧。
跟这棵枫杨相比,我显得浅薄而无知。我们活在一个空间里,却不是活在一个维度上。我自高自大又自艾自怜。我渴望与人说话,说完之后又深自痛悔。我嘲讽着我自以为了解的人,事实上却是在嘲笑自己的荒谬。我羡慕沉默,却在聒噪中蹉跎着岁月。也许就因为这些原因,梦中枫杨的死让我心口大痛。我从来不轻视梦,梦总是比现实告诉我的还要多。
只有风在说话,风逗弄着它的叶子,枫杨仍旧一言不发。它默不作声地恋爱、繁衍,结交各样的朋友,详细记载每一年的历史,站在高处洞察着未来。它不说话,却把每一天都活得美好。它把每片叶子、每朵花、每一粒果实,都用心长好。这样的好,就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无从挑剔。这样的好,它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它不是十分在意。它因为沉默而高大,它因为了解自己而沉默。
那只乌鸫一直徘徊在枫杨的周围。我慢慢想起来,它总是在这附近。我记得它的鸣叫,早晨、中午、晚上,它不停地在唱,它的声音这样年轻又如此苍老。也许只有枫杨知道它的故事。它们的关系,要比我和它们亲密得多。我什么都不懂。可是在它的鸣叫里,我听得出,这不只是一只鸟儿的生活那么简单。我听到了树木、河水和鸟儿们之间的相互劝慰。
一只燕子飞过来,在枫杨脚下的水边衔起一口泥,掠过水面飞过去。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春分,春天已经过了一半。照老家的风俗,要去找一盆佛指甲草,放到我新修好的屋顶。佛指甲能消灾避火。树啊,草啊,它们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人类不知道的事。
坐在屋顶的平台上,我一直在看这棵消失在梦中的枫杨。一群小山雀在树间快活地嬉闹着,长着新叶的枝头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小河涨起了春水,闪着亮光,往东北流过去。长江在北边。我的故乡在长江的北岸。
年少的时候,有个女孩跟我说,她将来爱的人,应该是“高大而沉默”。我不知道,她那么小,怎么就能这样深刻。然而她是对的。
我希望她能找到一棵她爱的树。如果这样,她是幸福的,树也是。树什么都知道。
本文配图来源:新华社
栏目主编:黄玮
本文作者:申赋渔
文字编辑: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