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零八年的春天,李克用躺在他在太原的家里,曾经臂上能走马,胸口碎大口的飞虎子已经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
从去年的冬天起,李克用就开始生病,过完年后,他的头长了一个疮肿,按当时的医疗条件,估计跟癌症晚期没什么区别。
李克用的生命旅途已经行将到达尽头,回顾其一生,充斥着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当年他在母亲的怀里难产,听着战马的嘶鸣,感受着马蹄的雄壮才出生,仿佛是战争将他召唤到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
他是为这个乱世而生的,从小的他能骑善射,十五那年,跟着父亲来到中原,成为唐朝的雇佣小将,从此将姓改成了李。
很多人不在乎这个李姓,不少人被赐李姓的人在唐朝灭亡后,纷纷改回了原姓,认回了祖宗。朱温更是直接拒绝了李姓。而李克用将这个虚无的姓氏当成其人生最大的财富,甚至不惜与户主翻脸。
现在的他浑身无力,昏昏欲睡,迷糊中似乎浮现出所有的往事。
二十二岁那年,他冲进云州,自称代市长,开始了其霸业生涯。二年后,他骑马北去,到了草原。
那时,他引强弓百步穿杨,震撼全场,傲立群雄,一吐壮志。
我志在天下,区区草原,沙碛之地,安能埋我青骨。
众人心服口服,可他们只知这位逃难豪杰壮志凌云,却不知他的理想。
其实李克用已经说过:天子若赦吾罪,得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
如果我可以免罪,我愿尽忠朝廷,沙场取功名。
知我者,谓我痴心妄想,不知者,谓我狼子野心。
想到这,李克用仿佛闻到绿草的清香,春天来了,草原上的鲜花该如自己年轻时见到的一样美丽绽放吧。可惜自己怕再没机会到那广阔的草原纵马驰骋。
那天离开草原时,自己如脱笼猛兽,兴奋莫名,却不知道依恋草原的美,等回到中原,才明白能在无尽的草地里喝着鲜奶烤着羊排,倾尽美酒,纵声大歌,与月共舞才是快乐的人生。
归去来兮,李克用又回到了中原。
群雄并起的中原,硝烟弥漫的中原,遍地白骨的中原,当李克用领着黑色的鸦军如一片乌云南飘时,中原的格局将进入黑色的时代。
遥想当年,与郑从谠谈笑太原,难分伯仲,领鸦军飞渡黄河,直捣黄巢。且将剩勇追穷寇,陈州助朱温。英雄士气,天下折服。
更记得上源驿的那场酒,那夜的火光冲天,箭矢如幕,那夜的闪电裂空,那夜的雷动惊天。
浑身湿透的他从汴州城上溜下绳索,逃回军营,从此结下一生的死敌。
多少次,他要领兵南渡,一雪前耻,可唐朝皇帝告诉他:要以大局为重。这个事情总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为了这个说法,他等的皇帝都换了人,等的死敌朱温日渐强盛,等到今天,朱温都当皇帝了。
原来自己又被忽悠了。
光阴如箭,岁月如刀,王重荣、朱温、王行瑜、李茂贞、王处存、王镕、李匡威,刘仁恭、罗弘信。。。。。他们曾与自己演过无数的戏。今天,有的人已经谢幕了,有的人还在台上,而自己,也许也该告别了。
李克用强打起精神,叫来了亲信,他将要确定自己的接班人,安排过渡班子,交代自己的遗言。
李克宁进来了,这位亲兄弟素来忠厚,而且威望很高,李克用很信任他。
张承业也进来了,这位李晔派给他的太监已经成为了太原的重要参谋。
李存璋也进来了,当日就是他打开了云州的大门,将自己迎上了枭雄的道理,今天最后这一段路依旧要他来接力。
……
最后,李克用的嫡长子,李晔赐名李亚子的李存勖进来了。
那是公元九零八的元月九号,这是决定太原未来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它将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开启另一个全新的时代。
李克用指着李存勖对众人说:此子志气远大,必能成吾事,尔曹善教导之。
你们帮着他好好干,我没办成功的事情他一定能办成。
没有人表示异议,太原新的主人产生了。
李克用挣扎着取出一包东西,打开来,不是太原的帅印,不是什么珍奇异宝,而是三把箭。木之箭身,铁之箭头,禽之箭羽,普普通通,显然不具备任何的保值和收藏功能,用来做传家宝,只怕会让子孙世代郁闷。
可这三把箭并不真是普通的箭,此三箭,是李克用的事业,是李克用的遗愿,每一支箭已经预定了一位势力雄劲的乱世枭雄。
箭一请出,吾付儿此箭,立此誓:必取幽州,方可得河南。
箭二请出,吾付儿此箭,立起誓:阿保机与吾把臂而盟,结为兄弟,誓复唐家社稷,今背约附梁,你替吾父伐之,以宣正义。
箭三请出,吾付儿此箭,立此誓:灭朱温,复唐家社稷!
李存勖接下三箭,泪已流满面,从此以后,此三箭将成为他一生的奋斗目标。
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了,可在李克用的心里,还有着一件重大的事情。还有着一个牵肠挂肚的人。
这个让李克用不敢就此撒手西去的人是已经一年多不见的义子李嗣昭。
就像朱温一直怀疑为什么潞州城还攻不下来,李克用对潞州的战事也是一头雾水,怎么周德威领着大军去了大半年,还没有进入到潞州,为李嗣昭解困?
在李克用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担忧,他曾经听闻周德威跟李嗣昭的关系不太好。
至于这两位太原大将为什么不能搞好同事关系,史书并没有记载,不过,分析这两人的特点,倒是没有什么共同点。
周德威牛高马大,李嗣昭五短身材,两人的视线不在一个层面,呼吸的空气都是不同大气层的。周德威是亲兵体系,李嗣昭是义儿体系,平时的活动圈子也不一样。周德威是智勇双全,善于野战,李嗣昭忠勇坚定,善于守城。当然这些年李嗣昭同志经常打败仗,但一直居于上将之位不动摇,这可能也让周德威心里有些不爽。
周德威到底是不是在磨洋工呢?十多天后,公元九零八年的元月十九日,李克用决定做最后的一次交代。那天,他自知时日不多,叫来了儿子李存勖还有李克宁,张承业等人。人来齐后,李克用一脸苍白,忧心忡忡,他对李存勖交代了数句,然后对众人说道:嗣昭现在被重重包围,而我马上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死了,不要浪费时间在葬礼上,也不需要守制三年。你们跟周德威马上救他出来。
说完这一切,李克用终于放松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部下们一定不会让自己在九泉之下抱憾。
最后,他指着李存勖对李克宁等人说道:亚子(李存勖小名)就辛苦你们了。
说完,李克用闭上了眼睛,多少世间的争斗,多少世间的恩怨,对过去的骄傲,对过去的沮丧,对未来的期望,对未来的无奈,他已经尽数放下。
李克用死后,后人对他传奇的一生争论不已,其最大的分歧是这对代北奇子到底算是忠臣,还是奸臣?
说他忠,可他当年发难云州,跟当年在黄河之南活动的黄巢并为大唐双匪,说他奸,可他领兵南下,与黄巢大战梁田坡,光复长安,功居一等。说他忠,他伙同王重荣,兵犯长安,驱走唐帝,说他奸,他又响应中央号召,打倒朱玫李煴之山寨皇朝。说他忠,他横挑邻居,频起战端,引李晔发数大军合围之。说他奸,可在击退王铎之后,却勒马黄河不复向前。说他忠,他又言辞放肆,要领十万大军将去给唐朝宗庙上香。说他奸,他又举兵勤王,力挑关中三贱客,打倒恶霸王行瑜。
充满着矛盾的李克用,忽而国之功勋,忽而国之大患,忽而唐朝好男儿,忽而天下匪首。
大概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复杂体,其血管里都会有叛逆的冲动,而最终要评定一个人,得看其关键时的作为。
在我看来,当李克用完成自己人生当中最困难的那次转身后,他的一生就可定论为忠诚之士。
那一次转身是在长安城外,渭河桥上。那时,他刚领着大军平定王行渝。功成之后,他驻营渭河边上达数月之久。
无人知道那里的李克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大家只知道他像一把悬在大唐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直到多年以后,李克用向一个人吐露了心中的秘密。
李克用对一个人说:当年天子巡视石门(李晔被王行瑜迫得逃亡),我领兵横扫关中,功成后,威震天下,谁人不服?如果我挟持天子,搞一套九锡禅文,自己当皇帝,谁能阻挡得了我?但我念及我们家世代效忠,用鲜血换来了功名,谋朝篡位这种事,就是死也不能做。
你切记,日后一定要以光复唐朝社稷为己任,不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被告诫的正是李存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