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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写好和离书,他就冲过来撕碎了。
我冷冷一笑,怎么,后悔了?
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另一份和离书拍在我跟前,笑得比我还冷:
你写的那是什么狗爬玩意,用我这个!
我是本朝最尊贵无匹的公主,现在要同我的驸马陆云舟和离。
但他居然说我写的和离书是狗爬玩意?
低头吹干纸上的墨迹,我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佳作,问身后的丫鬟绿枝:来看看我新写的,哪里像狗爬了?
绿枝凑过来认真看了一会,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摇头说:确实不像。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你有眼光。
绿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和离书,半晌终于开口:
不是,奴婢其实是想说,狗爬的都比您这个好看。
我气得连夜找了京城里最好的笔替和文替,洋洋洒洒来了个千字大长篇,把陆云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骂了个遍。
代笔的书生手上的笔杆子一抖,望着我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这位夫人,您确定要写的是和离书吗?
对啊,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是跟您确认一下。书生将银子收到怀里,把写好了的和离书递给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写的是讨贼檄文呢。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揣着那封五两银子换来的讨贼檄文入了宫。
宫门口遇到了也同样一早等在那里的陆云舟,这人见了我,就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公主,省省吧,您那草书,给皇上看他也不认得。
我翻了个白眼,不跟他一般计较,揣着怀里的和离书率先踏入皇宫。
等着吧,哼,一会儿有你哭的。
皇帝的贴身太监全公公大老远见了我和陆云舟,笑着迎上来,公主,驸马,您二位这是又闹和离啦?
我扬了扬手里的讨贼檄文,今天我必要和他做个了断。
我皇兄呢?我又问。
皇上刚下朝,正在御花园喂鸟呢。
全公公带着我和陆云舟到了御花园,皇帝果然在那儿,手里正拿了根竹签逗笼子里的金丝雀玩儿,转头见了我们仨,脸立马黑了:
大清早的,你俩能消停点吗?
陆云舟见了皇帝还是恭恭敬敬的,他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公主执意要离,微臣也没有办法。
皇帝一摆手,挑起竹签又重新去逗他的鸟,行了,小全子,念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陆云舟就把自己那份和离书递了上去。
全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
今有陆云舟之妻沈氏,出嫁不从夫,兼品行不端。
常有夜不归宿,睡觉打呼,半夜磨牙……
?
成婚三个月我就从来没跟陆云舟睡过一间房,还打呼磨牙,这人怎么张口就来?
我直听得怒不可遏,火冒三丈,全公公又接着往下念:
生性凶残,嗜杀暴虐,曾举刀追赶……
皇帝逗鸟的动作停了。
等等!
我扑过去,一把将全公公手里的和离书抢过来,望着皇帝干笑两声,哈哈,他胡说的,这段不算。
皇帝转头看我,沈阿栀,你举刀追赶了啥?
回皇兄,可能追赶的是一只蚂蚁。
我继续干笑,余光恶狠狠瞪了看好戏的陆云舟一眼。
而陆云舟则耸了耸肩膀,笑得人畜无害。
皇帝看着我,眯起眼,脸上表情摆明了不相信。
上次赏给你们的新婚贺礼,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
我和驸马成亲的时候,我皇帝哥哥特别高兴。
他大手一挥,把自己御花园养了一年的鹅当成贺礼赏给了我。
这鹅不愧是吃了御花园的上等肥料长大的。
生得那叫一个健壮肥美。
炖在锅里也那叫一个汁香四溢。
是的,我把皇帝御赐的鹅给炖了。
因为它太吵,整天嘎嘎嘎的叫,我举着刀追着赶了一个下午,才抓住它下了油锅。
陆云舟这狗东西,居然把这事也写进了和离书里,摆明了要让皇帝治我的罪,实在阴险至极。
我打着哈哈,挺好的,每天能吃八顿饲料。
皇帝又把头转向一旁的陆云舟,驸马,是吗?
陆云舟上前一步站到我身侧,闻言又恭敬行了一礼,正当我以为这厮要告发我的时候,他却开口:回皇上,确实如此。
皇帝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那正好,我这儿还有一只,晚些叫人送到你们府上,正好两只有个伴。
我表面应是,内心却在想,是可以有个伴。
不过是来我的五脏庙里做个伴。
这回又没和离成。
皇帝给他的宝贝鹅安排了去处后,立马不耐烦地赶走了我和陆云舟。
我捂着怀里五两银子买来的和离书,有点欲哭无泪。
现在去找书生退钱,还来得及不?
全公公将我们送到宫门口,我拉着他衣袖小声说道:方才和离书上所言,公公就当看个笑话,千万不能告诉皇兄啊。
全公公拢了拢袖子,笑得十分和蔼可亲,这欺君之罪,奴才可担不起哦。
我一咬牙,大不了,新鲜的鹅肉,分你一半。
全公公:哈哈好说,公主,驸马,二位慢走。
回去的一路,我和陆云舟都很沉默。
其实说起来,我和他能成一对怨偶,还得追溯到上一辈的乱点鸳鸯谱。
陆家是世代簪缨的贵族门第,到了陆云舟他爹定北侯这一辈,立下的战功已经不计其数,我的皇帝老爹在位时为了奖赏陆家,曾下令要封陆云舟他爹做大邺唯一一个异姓王。
可惜陆老侯爷拒绝了,拉着年仅八岁的小陆云舟跪在金銮殿上,求皇帝许诺自己儿子一生平安无虞。
幼时的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老侯爷是怕自己功高盖主,引来祸端,才选择避其锋芒,好给陆云舟留一条后路。
于是我爹金口一开,就给当时年仅五岁的我和年仅八岁的陆云舟指了婚。
有了这婚约在身,我和陆云舟打小就相看两相厌。
同在太学读书,我会偷偷往他功课上倒墨水,他也会背地里找太傅告我的小状。
记得有次我和还是太子的我哥爬到御花园的老槐树上掏鸟蛋,一转头就见陆云舟带着太傅赶了过来,我哥吓得腿一哆嗦,直接拽着我摔了下去。
我倒是没怎么受伤,但我哥给我当了肉垫,回去之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又被太傅拿戒尺打了二十下屁股,我哥含着泪,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我和陆云舟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和陆云舟在东街分头,他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我去逛我的胭脂水粉。
成亲三个月,我俩都是这个状态,各过各的,互不相干,偶尔隔个几天就去宫里闹一闹和离,但都会被皇帝以各种理由打发回来。
逛得累了,我左拐右拐进了东街最热闹的一家青楼。
青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琉璃坊。
是书生才子们附庸风雅的温柔乡,也是贵族豪绅们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琉璃坊有位天姿国色的花魁姐姐,人长得漂亮,还十分温柔。
我每次过去,她都会给我准备好多精致的点心。
花魁姐姐亲手做的,味道不比宫里御厨做得差。
我到的时候,花魁姐姐正在描眉,美人坐在铜镜前,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颦一笑皆在勾人*魄。
怪不得那些男人会为了花魁姐姐如痴如醉,我要是个男人,也抗拒不了这样的人间绝色。
转头见了我,花魁姐姐从铜镜前起身,笑着同我打招呼:阿栀来啦。
阿栀是我的小名,除了亲近的人,没几个人知道。
花魁姐姐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哪家爱玩的大户小姐,我馋她做的点心,经常往她这儿跑,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怎么样,这回同你的小夫君和离了没?
花魁姐姐一边说,一边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往我怀里塞。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软乎乎的碧眼三花猫,接过来按在怀里撸了两下毛,我垂头丧气地开口:没离成。
你呀。
花魁姐姐食指在我鼻子上点了点,笑得眉眼弯弯,阿栀有没有想过,不是和离不成,而是你可能根本就不想离呢?
我大惊,怎么可能!我做梦都想跟他和离!
花魁姐姐没往下说,摸了摸我怀中的小猫咪,问我:你看这猫,可爱吗?
我老实点头,可爱。
比那只只会嘎嘎乱叫的鹅可爱多了。
我又问:这猫哪儿来的?
花魁姐姐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羞怯,一位恩客送的。
花魁姐姐献舞,琉璃坊的门票自然是水涨船高,由原本的五两银子变成了二十两,可即便如此,堂下仍是座无虚席。
我换了身男装,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转头就见一张大脸凑了上来。
乍一看,有点眼熟。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位给我代笔的书生?
我立马抓了他衣领,你那和离书没用上,给我退钱!
那书生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您啊夫人,您这是?
边说边上下打量我一身装扮。
少废话,把钱退我。
钱都拿来看窈窈姑娘跳舞了,我没钱。书生回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窈窈,就是花魁姐姐的名字。
我望了眼台上翩然起舞的花魁姐姐,最终还是放开了书生。
一曲惊鸿舞,争得满堂彩,水袖抛得灵动飘逸,顾盼之间却又媚态横生。
我心想,这大概就是话本子里说的又纯又欲吧。
一舞跳罢,花魁姐姐朝着台下弯身致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径直去了二楼东边的客房。
听花魁姐姐说,那里面有一位出手阔绰的郎君,一连包下她足足半个月。
说这话的时候,花魁姐姐脸颊绯红,唇边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哦对了,那只三花猫,就是他送的。
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我悄摸摸溜到后院的矮墙边,轻车熟路地爬上树,踩着枝丫往里一翻。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院里的情况,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下面落脚的地方应该是一张藤条搭起的小凳,正好可以让我够到。
一脚蹬上去,我愣了愣。
这触感怎么有点不对……
下一刻,一声惨叫划破寂静长空。
嘎!
……
我踩到鹅了。
那鹅扑着翅膀飞快躲开,我于是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
嘎嘎嘎!
你别叫!
我伸手去抓它的脖子,没想到这只比之前那只动作灵敏得多,扑腾两下躲开我的攻击。
嘎嘎嘎!嘎嘎嘎!
再叫,明天就把你炖了!
那鹅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果然不叫了,我正松了口气,就见这鹅在一片漆黑中调转了方向,不知什么时候竟绕到了我身后。
……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不过这回叫的人是我。
我捂着被鹅啄到的屁股,趴到地上疼得眼泪汪汪,心里早就把这死鹅炖了一千回。
倏地有亮光由远及近,我泪眼婆娑地抬头,就见陆云舟身着单衣,手提一盏油灯,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
夜风吹得他手里的灯盏轻轻摇晃,更显得他人清瘦又单薄。
陆云舟走过来,在我跟前蹲下。
我拽过他袖子胡乱擦着鼻涕和眼泪,越擦鼻子越酸,最后直接放声大哭:
呜呜呜,陆云舟,这死鹅,它咬我屁股呜呜呜……
我是被陆云舟抱回房间的。
不过回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我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被他伸手按住。
不想惊动其他人,就给我老实待着。
我像只拔了毛的鹌鹑一样被他按在床上,陆云舟说得没错,确实不能让人知道。
天知道我的太后娘亲往这驸马府里安插了多少眼线,一个不小心被她知道我半夜翻墙爬树,还带着一身脂粉味回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敷在了伤口上,我惊恐万分地转头,就见陆云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扒了我的裤子,正拿着药膏给我上药。
温热的指尖沾着微凉的药膏,一圈又一圈涂抹在我的伤口上。
本来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这个伤口的位置,他这个上药的动作……
我僵硬着身体,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臊得滚烫无比,偏偏陆云舟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全程表情那叫一个正人君子。
我哆哆嗦嗦,好,好了没?
身后传来陆云舟又轻又低的一声笑,还没。
我羞愤无比地用手锤床,那你倒是快点啊!
指腹沿着伤口又揉了揉,带起的战栗冰凉又火热,直烧得我面红耳赤,而陆云舟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
不好好上药,可是会留疤的。
关于我被陆云舟按在床上抹了一个时辰药膏这件事。
我怀疑他是想占我便宜。
但我没有证据。
那之后几天我隔老远见了陆云舟就绕道走,心也总是莫名其妙扑通扑通的。
该不会那只鹅把我的脑子也咬坏了吧。
没想到陆云舟出门比我更早,竟然又在宫门口给我遇上了。
好巧啊,公主。
呵呵,是挺巧。
别以为我没看见某些人隔老远就在宫门口来回捉摸的。
摆明了就想在我面前膈应我!
好了,他成功了。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的皇帝哥哥是个奇葩。
别的皇帝御花园里都是种满了奇花异树,各种名花贵草争奇斗艳。
而他呢,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搬到了御花园来养。
依我看,那里不应该叫御花园,得叫皇帝的珍禽养殖所。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居然,不!圈!养!也!不!拴!绳!
我蹲下身,和眼前的红冠黑毛大肥鸡大眼瞪小眼。
它的毛发乌黑又有光泽,拔了清蒸或者红烧也最适合。
我正要伸手,却被旁边的陆云舟拦住。
干吗?我瞪他。
陆云舟就着姿势拉住我的手,我挣了两下,没挣开。
走吧,晚宴开始了。他说。
我和陆云舟双双出现,惹得宴席中众人纷纷侧目。
更有相熟的好事者上来打趣两句,我脸上更热了,甩开陆云舟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高台之上的舞姬身姿曼妙,随着乐声阵阵,白衣翻飞,翩然若仙,却又能在每一个鼓点响起时变换身形,实在叫人见之忘俗。
纵然带着面纱,我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跳舞的是花魁姐姐。
她也看到了我,短暂的错愣从她眼中掠过,然后我看见花魁姐姐转过头,将视线定格在正中央那位,一身龙袍的天子身上。
那轻轻一眼,带着七分哀怨,还有三分了然。
花魁姐姐脚步一顿,摔倒在了台上。
我和上座的皇帝同时起身,却不料人群中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
身穿墨绿官袍的青年几步上前,将倒地的花魁姐姐扶起,动作小心又充满了怜惜。
我死死盯着那人,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在了一处,轻而易举就红了眼眶。
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像极了被我埋在心底的一位旧人。
一位,已经亡故八年的旧人。
听宫人们说,那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薛慎。
我望着台上丰神俊逸的探花郎入了神,不自觉已经灌了好几杯酒下肚,喝得头脑发昏,眼眶发热。
台上的探花郎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没过多久,就有宫人抱来一张古琴。
乐声又起,在百官们的注视下,花魁姐姐重新起舞。
不过这回弹琴伴奏的人变成了薛慎。
这副琴瑟和鸣的画面确实刺激到了我,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余光瞥见坐在上头的皇帝也阴沉着脸,捏着酒杯的指节因为用力都泛了白。
皇帝转头,和我对上视线。
我俩交换了一个大家都有点惨的眼神,隔空举起手中的酒杯,再默契地一饮而尽。
不愧是亲兄妹。
最后喝了多少我也不记得了。
只依稀记得等宴席结束,百官们陆续离场的时候,我朝着薛慎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到了一处假山旁,我见四处无人,几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见了我,薛慎脸上倒是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躬身朝我行了一礼,公主可还有事?
声音又冷又淡,疏离得恰到好处。
我去抓他的衣袖,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当年没死,为什么不回京城找我?
薛慎后退一步,避开我伸过去的手。
下官薛慎,通州人士。
公主怕是认错人了。
酒劲上来,我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也疼得要命,蹲了会儿想要起身,一个没站稳又摔了个屁股墩。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我愣愣抬头,望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陆云舟。
他也看着我,瞳孔幽深,月色笼了他半边眉眼,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玩够了没?他说。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伸手去拉他的袍角,他却后退一步,我扑了个空。
也就一愣神的工夫,我重新扑上去,抱着他大腿含混不清地开口:
陆云舟,连你也要躲我。
走吧,回家了。
我趴在陆云舟背上,任由他背着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在脸上,我酒醒了一点,搂着他脖子往他背上蹭了蹭。
陆云舟,马车哪儿去了?我问。
你喝那么多酒,怕你吐马车上,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我脑子晕乎乎的,闻言嘿嘿一笑,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那你不怕我吐你身上?
背着我的脚步一顿,我听见他深吸口气,以为这人要把我丢出去,赶忙抱紧了他的脖子,又把脑袋往他颈间拱了拱。
陆云舟没说话,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陆云舟。我喊他。
嗯。
我今天,看到楚俞了。
你认错人了,那是今年的探花郎,不是楚俞。
哦。
陆云舟也说我认错人了。
可我不会认错,那张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再过多少年我也不会认错。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困意袭来,我趴在他后背上打起了盹。
半睡半醒间,我听到陆云舟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要被吹散在风里。
沈知歌。
嗯?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
中秋宴没过去多久,皇帝的后宫就新纳了一位嫔妃。
这事本来太后是不同意的,嫌弃那女子是贱籍出身,又曾在青楼献艺,入不了天家门楣。
皇帝拉着我在太后宫门口长跪不起,态度十分坚决。
母后不让她入宫,我和阿栀就跪到您答应为止。
我翻了个白眼。
皇帝又拿胳膊捅了捅我,快,说话。
我掐了一把大腿,挤出几滴眼泪,演得十分入戏,呜呜,母后明鉴,皇兄他与窈窈姐姐是真心相爱,呜呜,皇兄的一片真心,实在令人感动……
皇帝递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我正要继续,就见太后被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
说说吧,皇帝都做了什么,让哀家也感动感动。
我一边抹眼泪,抽抽搭搭开口:
也没什么,就是送了她一只西域进贡的碧眼三花猫……
众所周知,西域进贡的碧眼三花猫只有一只,就养在太后宫里。
而在前不久,那只猫丢了,全宫上下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太后还为此伤心了好多天。
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在皇帝杀人的眼神里施施然告退。
后来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皇帝称病告假,一连好几天也没上早朝。
再后来,太后就同意花魁姐姐入宫了。
花魁姐姐成了宫里的贵妃,皇帝对她宠爱有加,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往她宫里送。
对,你没看错,我这位皇帝哥哥,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这么独特。
我:皇兄,我多嘴问一句。
皇帝:知道多嘴,就别问。
呵,还挺记仇。
不过我偏要问。
为什么你给窈窈姐姐送的就是什么金丝雀小猫咪小兔子小金鱼,给我就送鸡鸭鹅蛐蛐蜥蜴蜈蚣?
皇帝冷笑,因为它们配你,正合适。
要不是赶来的陆云舟拦住我,我就要和狗皇帝大打出手了。
回去我必炖了那只鹅,我发誓。
陆云舟留下来和皇帝商量正事,我转了个弯,到了花魁姐姐住的芳华殿。
有些日子没见,花魁姐姐似乎瘦了,不过还是会温柔地拉着我讲话,见我四下张望,花魁姐姐弯唇一笑,叫人把做好的点心端上来。
我将头枕在花魁姐姐膝盖上,吃着糕点,心里暖烘烘的。
阿栀,你早就知道,那人就是皇上,对吗?
我点点头,确实,从见到那只猫起,我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姐姐,你不高兴吗?我问她。
花魁姐姐明明在笑,眼底也不见多少笑意。
怎么会呢。
能嫁给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从花魁姐姐那里出来,我又绕去了皇帝的宣*殿。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蹭一下陆云舟的马车,反正也是顺路。
回廊拐角处正碰上了一身官服的薛慎,他似乎也没料到是我,我们俩皆是一愣。
日光下看这人,更是眉目清朗,只不过较之从前,多了几分岁月磋磨出来的沉稳和淡漠。
这回我没再像上次那样发作,只点头颔首,薛大人。
薛慎也拂袖向我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本来就要这么擦肩而过了,我却在经过他身旁时陡然顿住。
年轻俊朗的探花郎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清幽淡雅,沁人心脾。
和我刚才在花魁姐姐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薛大人。
经过他身侧时我突然开口。
薛慎脚步一顿,立在原地,也不回头,公主还有呵吩咐?
我倒退了两步来到他身前,撇过头和他四目相对,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挣扎一闪而过。
公主若无事,下官便告辞了。
我又一次伸手将他拦住。
也没什么。
我身体往前倾了少许,在离他不到半寸时探头轻轻嗅了嗅,抬眼果然看到他脸上清冷克制的神色开始崩裂,我勾了勾唇,满意一笑。
就是薛大人身上的香味挺别致,忍不住多闻了闻。
普通熏香而已,公主若是喜欢,改天也送些到您府上。
我冷笑两声,该自重的是你吧,薛大人。
薛慎不说话了,像是被我彻底说中,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有些念头,本来就不该有,薛大人还是断干净了好。
我收回手,想到过往种种,又忍不住叹气,低声说道:我不想你再死一次。
和皇帝的妃子暗中来往,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敢想。
眼前这人不肯认我,想必有他的苦衷,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我正要离开,却在转头时陡然愣住。
陆云舟一身白衣静静立在不远处,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跟在陆云舟身后,我莫名有些心里发虚,跟做了坏事被抓包似的。
可转头一想,我也就善意提醒了一下薛慎,让他别碰皇帝的女人,这不过分吧?
想到这,我几步上前和陆云舟并肩,见他一路沉着脸,便伸手去戳他胳膊。
你和皇兄都说了什么?
我没话找话。
和公主有关系吗?
陆云舟毫不领情。
一会儿蹭下你的马车?
我再接再厉。
车驾太小,容不下公主金枝贵体。
又一次被冷酷拒绝。
……
于是我被丢在了宫门外,陆云舟这狗男人真就坐上马车嗒嗒走了。
我唉声叹气地往回走,后悔早先入宫的时候怎么就让马车先回去了。
事实证明,狗男人靠不住。
姓陆的狗男人更加靠不住。
天空这时偏偏还下起了雨,一滴一滴落在身上,蹿起阵阵凉意。
没走多远,前方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陆云舟从马车上下来,冷着脸将一把伞撑开在我头顶。
我弯起眼睛冲他笑,伸手挽住他胳膊,明知故问道:不是容不下我吗,回来干什么?
陆云舟转头,神色有些无奈,刚想开口,却陡然目光一滞。
我只来得及看见他惊慌失措的脸,然后一阵天旋地转间,我身体向后栽去,彻底没了知觉。
回去之后我就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府上大夫进进出出好多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躺在床上,脑子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已经有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
梦里是滔天汹涌的火海,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书院的角落里。
火光将周遭一切映照得通红,滚滚热浪随着掉落的房梁一起砸下来,丁点火星扑溅到我的衣裙上。
我哭得嗓子发哑,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过来将我吞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少年冲了进来。
他将我护在怀中,带着我冲出火海,裹着火舌的滚烫房梁砸在他背上,那一下又沉又重。
砸在我耳朵里。
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他的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眉头也因为疼痛而紧紧拧在一起。
明明是书院里最文弱安静的少年,明明是我欺负他,捉弄他在先,明明他应该恨我才对。
可他却豁出性命,冲进火场来救我。
我抱着少年的脖子,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楚俞,对不起……
再醒来时已经深夜,头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我张了张嘴,守在床边的绿枝见我醒了,连忙去厨房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过来。
光是闻着味道就又腥又苦,我深吸口气,正准备捏着鼻子一口干了。
扭头余光瞥见推门而入的陆云舟,我立马将手里的药碗放下。
太苦了,我不喝。
绿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进门的陆云舟,识趣地退下。
待这人走近,我才看清他脸上的浓重倦色,袖子上还带着氤氲水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直到看见他,我那颗惊*未定的心才算是真正落回原地。
也好像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全无顾忌。
陆云舟重新端起药碗递给我,语气难得的温柔:喝药。
我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偏过头,太苦了,不喝。
陆云舟叹了口气,你喝是不喝?
我,不,喝。
我望着他,一脸挑衅。
陆云舟看了我半天,突然开口:那我喂你喝?
我愣愣地,怎么喂?
话一说出口我就想抽自己俩大嘴刮子,怎么喂,还能怎么喂?
陆云舟闻言,居然难得地思考了一下,那你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心跳开始加快,说不出来是紧张还是期待。
就在我紧张期待的情绪里,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捏上我的下颚。
我被迫张开嘴,又苦又涩的汤药顺着喉咙灌下去。
药很苦是真的。
我想骂人也是真的。
有这么苦吗?
陆云舟看着我,有些好笑。
是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云舟按住脑袋,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来尝尝。
我被亲得晕乎乎,而这人有了头一回尝试,像是得了甜头,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
他的鼻尖和我相贴,两片薄唇在我的唇面上轻轻磨蹭,带起一阵酥麻的战栗,就连声音都染上一层欲色:
哪里苦了,分明很甜。
各种名贵药材试了个遍,我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这病来得凶猛,发作起来只觉得头晕耳鸣,人都站立不稳。
我只能成天窝在房间里,对着窗外的虫鸣鸟叫发呆。
陆云舟倒是每天都会过来,陪我用膳,再看着我把一大碗药喝进肚子里,才满意离开。
其实那些药根本就没什么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最近头晕发作得越来越勤了,总是站着站着就突然眼前一黑。
我望着窗外枝头的小雀心想,自己莫不是快要死了。
我要是死了,陆云舟怎么办?
绿枝今天有些不对劲,伺候我的时候总是愁容满脸,心不在焉的。
出什么事了?我问。
绿枝手上的动作一顿,头埋得更低了,没,没事啊。
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云舟最近也总是忙得不见人影,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是觉得有事发生。
公主……
绿枝一咬牙,在我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又朝我磕了几个响头。
本来驸马爷交代了,这事不能让公主知道,可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绿枝说着,眼圈也慢慢红了,哽咽着开口:
公主,求您救救我那表哥吧。
京中确实出了大事。
不久前的某个深夜,一纸纸带血的诉状开始洒满城中的大街小巷。
上面字字泣血,句句控诉着当今圣上,说他残忍暴虐,昏庸无道,坑害了数条无辜性命。
身为太学之首,一国之师的太傅大人也跪在宫门外,撑着年迈病弱的身躯,声泪俱下地向皇帝进谏。
君王沉沦,朝纲败坏。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而一切的起因,只因为皇帝宠爱新纳的贵妃,因贵妃一句不喜,便坑杀了数十条无辜性命。
花魁姐姐成了魅惑君王的妖妃,皇帝也成了人人唾骂的昏君。
太傅之死,彻底惹怒了京中以他为首的清流学子们,他们挥舞着手中的笔杆,对皇帝的恶行口诛笔伐,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一声令下,将那帮聚众叫嚣的迂腐书生统统抓进了大牢。
而绿枝的表哥,便是这其中一位。
我带着绿枝赶到刑部大牢的时候,正碰上几个士兵抬着囚犯的尸体出来。
绿枝吓得小脸惨白,抓着我衣袖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我安抚地拍了拍她,领着她走上前。
我的脸色应该也好不到哪去,不过不是被吓得,而是那股头晕的感觉又上来了。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上薛慎。
他背对着我,正和一旁的小吏说着什么,后者点头哈腰的,态度十分恭敬。
转头见了我,薛慎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愣,几步上前行礼,公主怎么来了?
我没时间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薛慎又和旁边的小吏交代了两句,小吏便领着我身后的绿枝进去了。
我找了个阴凉角落扶着墙,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薛慎也走了过来,望着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此地风大,我送公主回府。
不必劳烦薛大人。
我摇摇头,厚重的眩晕感袭来,身体陡然一歪,好在薛慎及时伸手,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昏沉间我似乎被人打横抱起,怀抱干净又温暖,一如多少次出现在我午夜梦回的少年。
可我已经有陆云舟了。
过去种种,是愧疚或者执念,都应该被放下。
在我年幼的岁月里,除了有爱告我小状的陆云舟,和带着我上房揭瓦的太子哥哥,还有一位坐在角落里捧着书本的安静少年。
楚俞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将*,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元帅。
和陆云舟这些世袭传承的贵族子弟不同,楚家的荣耀都是夫妇俩一刀一枪在战场拼杀出来的。
我从小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自打楚俞进了太学后,见他总是独来独往,每日只知道捧着书本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读,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几次示好未果,我开始带着一帮贵胄子弟们孤立他,疏远他,甚至恶声恶气地嘲讽他,太学里没少给他罪受。
而他总是不愠不火的,依旧捧着书本在那里读。
后来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再找他麻烦,偶尔还会坐在他侧后方偷偷看他读书的背影。
戎马一生的镇国将*,却生了个只爱舞文弄墨的书呆子。
你爹娘都是大将*,你为什么不去习武?
我曾问他。
少年从书册里抬起头,眸光熠熠,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习文提笔,也一样可以济世救民。
年幼的我不懂,后来才明白。
那大概就是少年内心最赤诚的抱负和理想。
只可惜,一切都结束在八年前的那场藩王动乱里。
楚老将*和夫人战死,就连楚俞,也变成了一具倒在血泊中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梦里一会儿是窗前手持书卷的少年楚俞,一会儿又成了月色下背着我回家的陆云舟。
来来回回,交织着浮现在我眼前。
累了,要不你俩打一架吧。
最后当然是没打成。
因为我醒了。
睁开眼环顾四周,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末月色,我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不是我的房间。
我摸索着下了床,光着脚踩在地上,四周很静,静得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往前走,我想到自己昏倒之前,似乎是薛慎扶住了我,再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路尽头的院子里亮着灯,我脚步一顿,不敢再贸然上前,寻了个角落贴在墙根处往里听。
院子里传来两人低声的交谈,我躲在角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说话的其中一个人,便是薛慎。
声音渐渐小了,我只听了个大概,正想贴近了听得再仔细些,却陡然身体一僵。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我脚背上蠕动,黏腻湿滑的触感直激得我浑身打战。
意识过来时,一声惊呼已经脱口而出。
屋内的谈话声陡然停了。
下一刻,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抬头,望着眼前长着一脸络腮胡,凶神恶煞的男人,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颈间的长刀又靠拢了些,男人看着我,目光中杀意尽显,又一个沈家人。
说罢,挥刀就要朝我砍下。
我惊得忘记了动作,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聂叔,住手。
我被随后出来的薛慎一把拉开,长刀擦着我肩头掠过。
他要是晚来一步,削下的就不只是肩头的半片衣襟了。
对方是真的想杀我。
一刀落了空,男人眼中的杀意不减反增,刀尖指着我,话却是对着挡在我身前的薛慎说的。
小主人别忘了,她也是沈家人!
他们姓沈的,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薛慎拉着我退开一步,望着男人低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不让开?!
薛慎沉默,却还是不偏不倚挡在我身前。
小主人难道忘了。男人提着刀上前,月色之下像是一只索人性命的恶*,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扭曲,老爷夫人,还有我楚家三十七口,当年都是怎么死的?
身前薛慎背影一滞,隔得近了,我甚至还能看见他在微微颤抖,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一贯的淡漠。
横竖都已经*发攻心,她活不长了。
与其现在杀她,不如看她被剧*侵蚀,受尽折磨,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杀我。
很显然,他也觉得按照薛慎说的那种死法,更能遂他的愿。
直到男人的身影从偏门消失,薛慎才转过头来。
夜里冷,我送你回房。
对方才的一幕只字不提,他掠过我径直往回走。
我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他背影,轻轻喊了一声:
楚俞。
薛慎身形一顿,这回也不再否认,嗯。
见我始终没有动作,薛慎皱起眉,不走吗?
我摇摇头,牙关都打着战。
不是我不想走。
而是我脚上的这位兄弟,它不想走……
薛慎走过来,又一次将我打横抱起。
那条盘踞在我脚踝的小蛇也被他丢进了草丛。
这回没有眼前一黑,也没有头脑发晕,我是真真切切躺在他怀里。
可我们之间却已然隔了许多东西,厚重得我再也要不起这份温度。
况且,有一个人,还在家等着我。
我将早已藏在袖中的发钗抵上他的喉咙。
发钗的末端最为锋利,轻而易举就见了血。
薛慎停下脚步,垂下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惘然。
我却顾不得这些,抵着发钗又进一分,冷着声音问道:
皇兄自幼待你如手足,你却要设计害他。
楚俞,我沈家与你,到底有何冤仇?
抱着我的薛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双肩发抖,连目光也冷了。
你问我有何冤仇?
沈知歌,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好皇兄,当年那场动乱,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楚家又是怎么满门覆灭的?
握着发钗的手一颤,发钗掉落在地上,砸出清脆一声。
我被薛慎关了起来。
就关在那间从不点灯的房间里。
自那一夜起,他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尝试过逃出去,还没到门口就会被他发现,然后重新关起来。
他掐着我的脖子,欣赏着我如同濒死的鱼一般挣扎痛苦的表情,清冷的眸中满是暴虐和疯狂。
沈知歌,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是吗?
其实薛慎说得对。
用不着他杀我,我也很快就会*发身亡。
就是有点遗憾。
要是死前,能再见一见陆云舟就好了。
想到陆云舟,我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
也不知道我消失的这几天,那个傻子,会不会发了疯地找我。
薛慎带着我上了一辆马车,这些天来,我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
他喂了我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我的身体便彻底无法再动弹,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马车停在了一片空地上,薛慎卷起半边车帘,抱着我倚靠在车内。
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数十丈高的祭坛,戴着面具的祭司们在上面又唱又跳,两侧壁柱上的油灯映下忽明忽灭的光。
很快,一轮血红的月亮挂上天际。
祭祀开始了。
这是本朝皇室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的活动,从前我总是嫌弃祭祀的画面太过阴间,曾向皇帝抱怨过无数次。
而我的皇帝哥哥只是耸耸肩,祖宗留下来的,没办法。
今年的祭祀和往年不同。
皇帝命人在祭坛前凿开一个大坑,将那些蔑视天子,出言不逊的读书人全部赶了进去。
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叹气。
我的皇帝哥哥,是要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祭坛外围着许多士兵,往年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祭祀的顺利和皇帝的安全。
但今年不一样。
他们成了薛慎的人。
我终于想起来那位聂叔为什么眼熟了。
御前督指挥,掌管宫中护卫,是皇帝最信赖的保镖。
他们花了多年时间和心血,将禁*替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和死士。
今日只要我身旁的薛慎一声令下,那些禁*就会抡着刀枪,直取皇帝性命。
我将视线定在祭坛中央,一身龙袍的天子身上。
那人背对着我的方向,望向那一轮血红的月亮,虔诚地祷告。
几乎是同一瞬间,身旁的薛慎搭起弓箭,冰冷的箭矢也对准了祭坛中央。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薛慎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模糊视线,只剩下无声地祈求。
求你了,别放箭……
祭坛中央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而是我的驸马,陆云舟。
血红的月色下,天子的衣袍上下翻飞,就连背后文着的那条金龙也被风吹得活灵活现。
薛慎搭在弓箭上的手一顿。
尽管背对着的那人只能看见小半边侧脸,加上夜色深沉,但我敢肯定,薛慎还是认出了是谁。
他转头看向我,清润的眸子里满是嘲讽。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替沈家人去死呢。
话落神色一凛,重新挽起手中的弓。
弦如满月。
对准了陆云舟的方向。
也罢,成全了他便是。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嵌进皮肉,尖锐的疼痛才勉强让我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知觉。
箭矢离弦的那一瞬间,我来不及多想,伸手便抓上那只羽箭。
巨大的冲力带着我摔出马车,头也在车棱上磕出一声闷响,我却顾不了那么多,只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那里空空如也。
我没能抓住那只箭。
万幸的是,被我这么一折腾,那只箭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祭坛中央的陆云舟似有所感,回头望过来。
我就这么满身狼狈,又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里。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能看见的,是他步履匆忙地抛下祭坛,再踏着月色奔我而来。
轰隆——
两侧的山壁传来震耳欲聋的几声巨响,紧接着,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如雨点一般砸落在地上。
一颗又一颗,火球所到之处,撞倒了角落的油灯,霎时间火油和着风,摧枯拉朽一般席卷了整个天地。
宫人们四处逃窜,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惨叫和哀号,我顾不得头上传来的疼痛,想也不想便朝火场中央冲过去。
肩膀陡然被人按住,我转头,死死盯着身后的薛慎,一字一句:滚开。
按在我肩上的手没有动弹,薛慎看着我,别去,危险。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甩开,此时心急如焚,也没有工夫再同他废话。
沈知歌。
薛慎在我身后开口。
他对你,当真这么重要?
是。
我没有回头,步履蹒跚地往火场中央走。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还不如和他死在一处。
汪洋的火海将四周烧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我翻过一具又一具宫人的尸体,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抹熟悉身影。
我开始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火势叫嚣着,铺天盖地的蔓延,更是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噩梦悄然重现。
八年前的那一晚,也是这么一场滔天大火,仿佛是要毁灭一切。
我蜷缩在逼仄的角落,绝望又无助地等待着大火将我吞没。
怔愣间,巨大的火石从崖顶当空而下,浓烈的火油味充斥着鼻尖,现实与记忆重叠,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绝望间,有一只手揽上了我的后背,那人带着我往地上一滚,险险躲过了砸下来的火石。
再晚一步,那裹着火油的巨石就要将我砸成肉泥。
我被拉入温热的怀中,对方紧紧拥着我,胸腔微微轻颤,他将头埋在我颈间,似劫后余生般,久久地沉默。
怀抱的温度,就连落在我颈间的呼吸,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就好像我在梦中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一样。
我在漫天火海中与他紧紧相拥,颤抖着双手抵着他肩膀,忍不住又一次湿了眼眶。
陆云舟……
腰间箍着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陆云舟没有抬头,只在我颈间轻轻回了一声:
嗯。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我轻声问。
肩窝处传来低低的笑,陆云舟声音有些闷闷的,公主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我抿着唇,鼻尖又开始发酸,你我为夫妻,自然要同生共死。
陆云舟听了似乎很高兴,又往我颈间蹭了蹭。
可我却只愿与公主同生。
等到再一次着了地,我才发现我们竟然掉进了一条漆黑的通道里。
通道长而窄,两边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外间透进来的光亮有限,我看不清周围景象,只能摸索着去推身下的男人。
陆云舟?
空荡的甬道间只能听见我的回声,而陆云舟一点回应也没有。
我顿时慌了,以为他摔出了好歹,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探他鼻息,指尖划过温热的皮肤,触手却是一片湿意。
我心中一惊。
陆云舟,他在哭吗?
似是不敢相信,我再一次伸手求证,这回却在半路被他一把抓住。
沈知歌,你很得意是不是?
嗓音微哑,隐约还带着点鼻音。
我愣愣开口:没有啊……
才离开半寸,便又被这人捉回去按在怀里,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我和他刚从*门关走了一遭。
万幸,我们都还活着。
心中一软,我也伸手环上他的腰,你怎会穿着皇兄的衣服?
周遭漆黑一片,陆云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皇上的安排。
我一听顿时怒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他怎么能让你做!
陆云舟就笑,又轻又低地钻进我耳朵里。
他们的计划,皇上其实早有察觉,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幌子罢了,谁来做都一样。
我听着还是气愤不已,盘算着等出去之后怎么去找皇帝算账,又想起什么,低声开口:
陆云舟。
嗯?
我盯着他,心底某个猜测呼之欲出。
八年前藩王动乱,叛*攻入皇城那一晚,你在哪儿?
回应我的是久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了,这人才慢吞吞开口:你以为呢?
我低着头,声音嗫嚅:我以为你和老侯爷去了北边战场……
是去了北方不假,不过我又赶回来了。
赶回来,为什么?
话音刚落,身体便被拉下来,陆云舟按着我的头,引导着我覆上他两片柔软冰凉的唇。
我在他唇上蹭来蹭去,却始终不得其法,恍惚间听到陆云舟叹息一声,下一刻便被他翻身压在了身下。
陆……
呼吸相抵间,尽是缠绵和眷恋。
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原来,那年冲进火场救我的少年,竟也是眼前的陆云舟。
可我睁开眼,分明见到的是……
他和我贴得极近,感官也在黑暗之中被无限放大,耳畔尽是错乱的呼吸,直烧得我面热耳赤。
我推了一把身上的陆云舟,又羞又恼道:
陆云舟!你亲就亲,闹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压在我身上的力道不减反增,这人箍着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髓,再咬着牙说道:怎么,只许你记了别人这么多年,就不许我讨还一点利息?
我被堵得哑口无言,自觉理亏,主动亲了亲他嘴角,声若蚊蝇:没说不许,就是现在也不是时候……
陆云舟沉默,叹息一声,从我身上起来。
确实不是时候。不过公主,话锋一转,他又重新附到我耳边,嗓音沉沉,气息滚烫,等此间事了,来日方长,记得好好补偿我。
轻飘飘的一句,我却瞬间如坠冰窟。
我都是将死之人了,哪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还没伤感多久,通道深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循声望去,一人端着烛台由远及近,两边墙壁也被昏*烛光打上斑驳剪影。
来的居然也是位熟人。
我瞪着眼前的青衫书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怎么又是你?
书生笑吟吟地向我作了一揖,又见面了,夫人。
我还没开口,身后便传来冷飕飕一句:许斯年,注意你的言辞。
陆云舟将我拉到身后,面色十分不善。
被叫许斯年的书生闻言哈哈一笑,怎么,才不过叫了一声夫人而已,小侯爷这就受不了了?
我打量着眼前似乎早就认识的二人。
这人对陆云舟的称呼是小侯爷,而不是众人口中的驸马爷。
可陆云舟显然不吃他这一套,护犊子似的紧紧拽着我的手,全然不接他的话茬,只冷冷说道:
少废话,让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说起正事,许斯年也收起了玩笑神色,放心,被丢进坑里的读书人已经一个不少地从密道转移到了郊外行宫,暂时都很安全。
定北*也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不过我只负责传信,多的我可使唤不动,剩下的就靠你了。
多谢。
所以?
你先去城外的行宫,那里比较安全。
哦。
等我回来。
我拉着他衣袖,定定望着他,心里虽然不太乐意,却也知道要顾全大局。
陆云舟,你若敢有半分差池,我……
好。
陆云舟捏了捏我的手掌心,低头望向我的眼神温柔而坚定。
若有半分闪失,便随公主处置。
走到一处石门后,陆云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又是一阵轰鸣的机栝声响起。
我呆呆望着消失在石门后的陆云舟,直到那里彻底没了声音,才转头去看书生,他这么过去,是不是很危险?
陆云舟人一走,许斯年又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卸下那一身呆板迂腐的书生气,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副模样,确实生动许多。
危险那肯定的,姓聂的手底下禁*数万,而我能召回的定北*也才几千人,以卵击石,公主你说危不危险?
我攥紧了袖角,急得手心都出了汗,那,那怎么办。
看我像是真急了,许斯年哈哈一笑,这才正色道:好了,逗你玩呢。
咱们这位小侯爷,可是十四岁就随他爹定北侯上过战场的,别说几千人的定北*,就算只有数百人,到了他手里,也依然不可小觑。
许斯年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还是说公主以为,他和你在这京城过了几年风花雪月,当真成草包一个了?
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我却听了无法反驳。
确实,他不说我都要忘了。
陆云舟从前,也曾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的小将*开始收敛锋芒,褪去棱角,甘愿窝在纸醉金迷的皇城下,成了世人眼中的纨绔子。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变化,好像也是从八年前开始。
许斯年端着烛台走在前面,时不时还回头看我一眼。
呃,我说公主。
有话就说。
上回找我代写和离书的时候,你俩不都还水火不容的,这才多长时间,就这么恩爱了?
我翻了个白眼,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那小本生意,还指着你啥时候再去光顾呢。
我跟着他穿过又一道石门,眼前的书生身上有太多疑问,我忍不住开口:你和陆云舟到底什么关系?
前方的许斯年脚步一顿,很快又继续往前,他没有转身,只淡淡说道:早些年老侯爷曾救过我一命,算是对我有恩,后来老侯爷过世,我也就听凭小侯爷差遣了。
我盯着他背影,是吗?
许斯年这回转过身来,微微笑道:怎么,公主不信我?
我没有回答,而是紧接着问道:
告诉我,八年前越章王联合各路藩王起兵谋反,叛*攻入皇城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斯年叹了口气,公主真的想听?
对。
那就得从天子被困,楚将*夫妇阵前倒戈,迎叛*入城开始说起……
等等,你说什么?
许斯年捂住嘴,表情夸张,做作得不行。
不会吧!
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我退后一步,心里有些发沉。
我确实不知道。
原来八年前的那场藩王动乱里,大开城门迎叛*入城的,不是别人。
正是曾经手握重兵,深得我父皇信任的楚将*夫妇。
这边许斯年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当年种种,我却突然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许斯年这回倒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中*已深,早就时日无多。
别告诉陆云舟。末了我还不忘补充道。
许斯年望了眼地上那一摊黑色的血,表情有些古怪。
在下也略通岐*之术,公主要是不介意,可否让我搭个脉?
我望着他,将信将疑地把手伸过去。
京城里的郎中都瞧不出个好坏,他这样的半吊子,能看出什么?
许斯年一边号着脉,眉头果然越皱越深。
怎么样,我还有几天可活?我问。
对面的书生摇摇头,又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被我打断。
算了,我现在还不想知道。
穿过石门,眼见着前方拐角处出现两条岔路,许斯年领着我走向左边,我指着右边的岔路问道:那是去哪里?
皇宫。
哦。我突然拉住他衣袖,压低了声音开口,喂,书生。
怎么?
我听到石门后好像有脚步声……
许斯年一怔,也放缓了动作,率先折返回石门查看。
而就在他跨过石门的一瞬间,我伸手在墙壁上凹进去的某处一按。
重足千斤的石门轰然落下,将前往查看的许斯年隔在了另一侧。
起先我就留意到,陆云舟开启石门的机关就在凹处,想着*一把,说不定通道里的石门都是这个原理。
没想到竟被我猜中了。
我拍了拍石门,对里面的许斯年说道:
抱歉啊书生,我还不能跟你去行宫。
我沿着那条不见光的通道走了很久,两条腿又酸又痛,却不敢有半分停顿。
直觉告诉我,若不快点赶回宫,就要出大事。
通道尽头又是一道石门。
开关居然还是石壁上的凹槽。
我谢谢这位偷了懒的工匠兄弟。
出口在御花园的一处假山后,我往前走了两步,很快便发现不对。
御花园里很静,静得出奇。
往常被皇帝哥哥视若珍宝的飞禽走兽们一个都不见了。
我绕开不远处小道上巡逻的士兵,往皇帝的宣*殿走去。
各宫门前都有禁卫把守,宫道上更是连一个宫人太监都没有。
看这架势,整个皇宫应该都被薛慎的人控制了。
而他即将要做什么,我不敢想。
只盼能在陆云舟带着救兵赶来之前,别出什么大事才好。
很快我便知道宫女太监们都去了哪儿。
他们被提着长刀的禁卫赶到了皇帝的宣*殿外,和文武百官一道,乌泱泱跪了一地。
而前方的大殿之上,我的皇帝哥哥端坐于案前,正提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神情那叫一个泰然自若,轻描淡写。
如果忽略此时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柄银白长刀的话。
而握着刀的,正是皇帝素来信任的御前指挥,聂尹。
诸位。
薛慎就站在案前几步之外,面色冷然地望着伏跪一地的百官和宫人。
今日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天家的一件旧事,烦请在场的做个见证。
八年前藩王叛*入皇城,我楚氏一家三十七口妇孺被困城中。
定北侯援*已至城下,先帝和太子脱困后,却对仍然被困城中的楚氏一家围而不救,任由她们被叛*残忍虐杀至死。
她们只不过是一群久居深院的妇孺妻小,上到七旬老人,下不过三岁稚儿。
殿前的薛慎握紧了双拳,望着案上高坐的皇帝,声声都像是淬了血。
难道就因为她们姓楚,便活该沦为帝王猜忌,野心争夺的牺牲品吗?!
最后一句,薛慎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神色阴冷,带着浓烈的怒和恨,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抽出身侧的长剑,直直向堂上的皇帝刺去。
慢着!
我来不及多想,拨开身前的士兵走了出去。
见了我,端坐的皇帝总算是变了神色。
阿栀,你来干什么!
不然看着你死?
我转过头,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皇帝,而是看向一旁的薛慎。
显然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眼中也闪过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
你来得正好。他说。
当年我楚家三十余口皆因你父兄而死,如今我要你兄妹二人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以血还血,付出代价。
以血还血?
我盯着眼前的薛慎,每往前走一步,就离他手中的剑刃更近一分。
当年那场叛乱的真相,你又清楚多少?
好一个忠君护国的镇国将*,到头来还不是大开城门引叛*入城?
你说以血还血,那些被叛*进城后屠杀的千万百姓的血债,又应该由谁来还?!
阿栀,闭嘴。
薛慎还没说话,皇帝却突然开口。
凭什么?
我像是犹不解气,只盯着薛慎,声音冰冷,一字一句。
你们楚家人才是乱臣贼子。
是应该遗臭万年的罪人。
好啊,好。
好一个乱臣贼子,千古罪人!
我也姓楚。他盯着我,眸中的恨意与疯狂不加掩饰,也想做一回试试。
聂叔,动手!
我心惊胆战地转过头,就见皇帝身旁的聂尹似早已等候多时,待薛慎一声令下,便挥起手里的长刀。
眼看着皇帝那颗金贵的头颅就要被刀削落地。
铮——
电光火石的工夫,殿外飞来一支羽箭,精准地钉在聂尹那只握刀的手上。
一声惨叫过后,响起刀刃落地的声音。
我见到了陆云舟。
着一身劲装,背负弓箭,脸上和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渍,像一位浴血而来的战神。
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际,又是一箭发出。
正要重新提刀的聂尹应声倒下。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冰凉的触感便抵上脖颈。
薛慎站在我身旁,手中的剑刃正横在我脖子上。
我遥遥望了眼刚逃过一劫的皇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不愧是亲兄妹。
就连被人拿刀剑架着脖子威胁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但我还是努力向身旁的薛慎劝道:别再错下去了。
脖子上的剑刃又近一分,薛慎说:沈知歌,我现在不太想听你说话。
薛慎再一次开口。
不过话却是对着远处正赶来的陆云舟说的。
若想救她,便杀了皇帝。
似觉得不够,他又冷冷补上一句:
你只有一支箭的机会。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薛慎要让陆云舟当着天下人的面做出选择。
要么我死。
要么弑君。
楚俞,你别乱来。我有些急了,低声道。
乱来?
沈知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乱臣贼子,其实人人都可以做。
我可以,他陆云舟自然也可以。
说罢他望向远处的陆云舟,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陆云舟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见他拉开弓箭,在薛慎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泛着冷光的箭矢疾驰而出。
一瞬间,我的心仿佛扑通到了嗓子眼。
可那只箭却没有射中案上的皇帝。
甚至偏得有些离谱。
箭矢的尾端挂着一只绣着金线的精巧香囊,正一动不动地钉在殿前的柱子上。
陆云舟不知何时也已经到了殿门口,他指了指箭上的香囊,话虽轻描淡写,但威胁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你若敢伤公主分高,这香囊的主人怕是也活不成了。
你敢?
你敢!
两道不同的声音,分别出自我身旁的薛慎,和殿上拍案而起的皇帝。
我认得出来,那只香囊,是花魁姐姐身上的。
薛慎最后还是没有杀我。
但也同样没让陆云舟好过。
他一声令下,四周的禁卫*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而四面的宫门这时也被打开,半日不见的许斯年带领身着重甲的定北*冲了进来。
霎时间,兵器交织的刺耳声,人们四处逃窜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而我只来得及看见陆云舟朝我走来。
四处杀声震天,他手持利剑,一个又一个的禁卫在他身前倒下。
尽管周身都染了血,他却仍然将我严丝合缝地护在怀中,盔甲上的血渍犹有余温,鼻尖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而我躲在陆云舟怀里,耳畔只剩下他的心跳。
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许斯年说得一点没错,陆云舟带来的定北*虽然数量有限,却个个都能以一敌百,骁勇万分。
而常年养在京中闲散度日的禁卫,
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一场动乱很快以定北*的胜利而结束。
许斯年还在滔滔不绝地汇报情况,陆云舟像是没听到似的,只低头望着我,半晌轻声说:
没事了,我们回家。
后来,皇帝哥哥下令,将带头作乱的薛慎关进了天牢,等待着秋后问斩。
陆云舟忙着处理善后,成天不见人影。
我捂了捂心口的位置,暗骂这人就知道忙正事,连自己老婆快要*发身亡了都不知道。
好吧,他确实也不知道。
说来也怪,那股子头晕目眩的感觉居然很久没有过了。
正想着,抬头就见许斯年从前方走来,我忙不迭将他拦住。
喂,书生。
许斯年叹了口气,公主,在下有名字的。
我哪里管这些,接着问道:上回你还没告诉我,我离*发还有几日?
*发?
许斯年一愣,继而笑道:公主殿下,谁告诉你要*发了?
我不是身中剧*吗?
是啊。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竟然从这书生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嫌弃,不过*已经解了,上回吐出来的,可不就是你体内的*血。
解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解的,我怎么不知道?
许斯年翻了个白眼,公主何时服下的解药,您自个儿不知道,在下又如何得知?
我站在原地有些发怔。
解药。
我能想到的,只有在马车上,薛慎给我喂的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喝下之后,起初浑身无力不得动弹,可仔细想想,那之后确实便没再头晕过了。
原来,他也没想要我的命。
我以为的*药,却原来是解药。
我心中五味杂陈,跑去皇帝常待的御花园,找了半天,在一棵老槐树下见到了我的皇帝哥哥。
他正抱着一只被拔了毛的山鸡出神。
我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皇帝见了我也没个好脸色,干吗?
听说某人无心朝*,整天窝在御花园逗鸟,我来看看笑话。
沈阿栀,你活腻歪了是吧。
我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树上,望着树顶吱吱乱叫的小鸟突然开口:
哥。
?
那天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楚家的事?
皇帝没说话,只侧过头,深深地看着我,年轻的天子眉宇间似有解不开的愁绪。
当年楚将*夫妇战功赫赫,在*中威望颇高,而夫妇俩都是寒门出身,没有依附京中的任何世族。
父皇担心楚家人会拥兵自重,曾多番找机会想要收回兵权,却都被夫妇俩给拒绝了。
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追问道:后来呢?
皇帝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
可帝王一旦起了疑心,又怎会轻易放弃,后来父皇终于找到机会,将兵权从楚将*夫妇手上要了回来。
楚家没了兵权作为倚仗,在京中受尽世族打压,本已不再是威胁,可父皇疑心太重,又忌惮夫妇俩在*中的威望,于是想了个办法。
我只觉呼吸一滞,印象里对我疼爱有加的父皇,想出的办法,竟是在叛*兵临城下之际,未调遣一兵一卒,只派他二人单枪匹马出城迎敌。
我深吸口气,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皇帝将视线转向别处,久久地沉默。
后来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
楚家夫妇被逼得无路,又或是对君王的冷漠与猜忌彻底失望,选择叛了国,大开城门引叛*入关。
那楚将*夫妇到底是怎么死的?
死于叛*的乱箭之下。
我一愣,为什么?他们不是已经开城投降了吗?
因为后来,夫妇俩一时恻隐,从叛*手底下偷偷放走了一个少年。
皇帝转头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沉沉郁色,开口时声音很低。
那个少年,就是我。
我和皇帝都没再说话,后来发生的一切太过惨烈,每重提一次,心头便徒增一分罪孽。
叛*以为夫妇二人再次反水,恼羞成怒,杀了他们犹不解恨,还冲进了将*府,将楚家三十多口家小凌虐至死。
而我的父皇,因为内心的狭隘和无端猜忌,领兵在城外,却始终围而不救,眼睁睁看着她们惨死。
难怪薛慎眼中会有那么深刻的仇和恨。
长久的沉默后,皇帝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过头。
不过那天晚上,楚俞不在将*府,不知去了哪里。
我心中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地,喘不上气来。
那晚我在逃亡之时被流民冲散,躲进了太学,恰逢有叛*经过,放了一把火,而我因此被困其中。
楚俞不在将*府,是为了赶去救我。
那他们楚家三十多人,除了聂尹和楚俞,就没有其他活口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突然说道:
阿栀。
帮我一个忙。
本该层层把守的天牢,此时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狱卒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探鼻息,人还活着,只不过中了迷药。
皇帝为了配合这一场劫狱,还真是煞费苦心。
牢房之中干干净净,所有的囚犯都被暗中转移了位置。
走到最里头关押薛慎的那间牢房,果然见一道窈窕身影立在那里。
没看到人,很失望吧。
我率先开口。
或者我应该叫你,楚瑶姐姐?
花魁姐姐转头,脸上是久久的愣然,阿栀,你怎么会来?
皇兄让我来的。
她退后半步,似有些不敢置信,继而又像是明白过来,笑得有些苦涩。
也是,他那么聪明,早该什么都知道。
花魁姐姐看着我,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他让你来,做什么?
我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放在手里掂了掂,不答反问道:姐姐,我身上的*,是你下的吧?
身前的楚瑶猛地抬头看我,只怔愣了片刻,便轻声答道:
是。
为什么?我问,你们楚家之祸与我本没有太大干系,就因为我姓沈,你就要害我?
楚瑶看着我,缓缓开口,只答了一个字。
是。
当年我的父皇何尝不是只因为她们姓楚,便放任她们被赶尽杀绝。
你皇兄呢,他怎么不来?
他不想见你。
楚瑶跌坐在地上,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是,我送去的糕点他从来不吃,还说什么不爱吃甜食,这么看来,他或许一开始就没信任过我。
我叹息一声,上前两步,在她跟前蹲下,摊开掌心的瓷瓶。
好了,姐姐,话也说得差不多,该上路了。
楚瑶眼中划过了然,她捧着瓷瓶,微微笑着,像是个收到心上人礼物的少女,眼底重新有了神采。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刑部天牢里生了场大火,不偏不倚烧在了关押薛慎的那间牢房。
等狱卒们好不容易扑灭了火,牢房中只剩下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而城外某处江岸边的小船舱内,我正和许斯年大眼瞪小眼。
偷梁换柱,换的还是死囚,这活我干不了。
所以?我睨他一眼,等着下文。
风险太大,得加钱。
许斯年伸出五根手指,狮子大开口:一口价,五千两。
你怎么不去抢啊!
公主说笑了,在下一介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上哪抢去?
我转头就向身后的陆云舟告状:他坑我的钱。
谁知陆云舟只是笑了笑,俯身在我耳边道:没事,这钱不归我们出。
我大惊,还能有哪个冤大头?
陆云舟没回我,又叮嘱船头的许斯年,一路当心,到了地方,传信给我。
等等。
我望向船舱内昏睡的二人,问许斯年:他们多久能醒?
许斯年看了一眼,放心,吃了我的假死药,没个一两天醒不了。
船舱内的薛慎紧闭双目,像是已经安然入睡。
即使知道他此刻听不见,我仍是微俯下身,凑在他耳边,犹豫了片刻,最终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开口:
对不起。
眼前纤长似羽的睫毛轻颤了颤,回应我的是半晌的沉默。
我深深看他一眼,起身离开了船舱。
许斯年划着桨刚离开,陆云舟立马拉长了一张脸。
我戳了戳他,生气啦?
换来的是一声冷哼。
我就是向他道个歉。
我知道。
那你还生气?
对。
还挺理直气壮。
我哭笑不得,又问他:你还没说呢,当年到底为什么救了我就跑了?
陆云舟沉着脸,不论我怎么追问,就是不肯说。
到了密林,果然有人早就在那等着我们。
我说。我瞅着一身紫衣的皇帝,白眼都懒得再翻,这么舍不得,怎么不亲自去送?
皇帝横了我一眼,就你话多。
话是这么说,可他望向浩渺江面的眼神,仍藏着许多难言的情绪。
我体贴地不再去揭他的伤疤,等回了城中分道扬镳,在马车上目送着皇帝走远后,我伸手挽上陆云舟臂弯。
现在没人了,总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
陆云舟凑近,将我抵在他和车壁之间,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俯身在我唇角印上一口。
不说这个。
颠簸的马车再一次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耳边只剩下他低沉的嗓音。
想和公主说点别的。
番外(陆云舟视角)
初次见她,是在皇帝的金銮殿外。
父亲在外打了胜仗,被皇帝一纸诏令叫回皇城,年过半百的皇帝拍着父亲的肩膀对其大加赞赏,赏了一堆金银珠宝不说,还扬言要封父亲做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这等无上荣光,父亲却听得变了脸色,慌忙拉了我直直跪下。
年幼的我不明就里,跟着以头磕地,磕到一半,余光就瞥见了金銮殿外的盘龙柱后,那颗正探出头的小脑袋。
女孩额间的碎发都被汗珠打湿,小辫上的发绳也松松垮垮挂在一侧,像是刚疯玩了回来,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就这,还公主?
也就一晃神的工夫,那头的皇帝和父亲好像在某方面达成了共识。
父亲又拉着我嘭嘭嘭对着皇帝磕了几个响头。
莫名其妙,我就多了个小未婚妻。
皇帝下令让我去太学读书,说什么感情就得从小培养。
我却不太乐意。
过惯了塞北无拘无束的日子,要我像那帮京中子弟一样天天捧着书本之乎者也,听着就没意思。
毕竟我来的第一天,那位殿外偷看我的小疯子公主,就领着她那帮小弟,将我堵在了角落里。
我拧了拧手腕,对付这点废柴,压根没打过瘾,可一转头,就见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小公主,这会儿已倒像只受惊的小鹿,双眼含着泪,见我看过去,索性扯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
眼睛红红的,哭得小脸皱成一团,像只小包子。
别提有多可爱。
入学第一日便殴打同窗,又吓哭公主,为此皇帝罚我闭门思过,抄了一个月的书。
经此一役,太学里没人再敢找我的麻烦,就连小包子公主,竟然也开始对我避之不及。
渐渐地,有人开始议论我和小公主的婚事,说我是将来的驸马,以后是要娶小公主当老婆的。
每每听到这里,小公主都会气得脸红脖子粗,有一回太子多说了两句,她竟直接当场大哭起来。
活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难不成自己那天真的吓到她了?
于是我买了她最爱吃的糕点,打算去给她赔个不是,可好巧不巧的,正撞见她偷看姓楚的小子读书,那眼神,跟粘在对方身上似的。
我深吸口气,反手便将糕点丢进了草丛。
说不出来的,有点生气。
后来北方战事又起,北境蛮夷势如破竹,三月之内连下数城。
皇帝无法,再次想到了父亲,让他重掌兵权。
毕竟光是定北侯这个名头,就足以让那群蛮夷闻风丧胆。
父亲就像皇帝手中的一把锋利宝剑,大杀四方,抑或是藏锋敛锐,全凭君王一念之间。
有人曾笑他阿谀谄媚,毫无血性。
他不置可否。
临行前一日,我去找小公主告别。
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如今也逐渐褪去稚嫩,显出几分少女姣好的模样。
不过见了我还是一样的没个好脸色,只冷着脸丢下一句:
陆云舟,虽然你很讨厌,但你最好给本公主活着回来。
那往后无数个日夜,我随父亲远赴战场,曾多次死里逃生,身上旧伤又添新伤。
我却不觉得有多疼,反而暗自庆幸,又隐含期待。
因为千里之外的都城,还有位明媚任性的小公主。
她在等我活着回去。
可我没想到再见她会是在一片火海。
南方的越章王联合一众藩王起兵叛变,叛*一路杀到皇城,气势如虹。
我先父亲一步赶回京城,见到叛*屠戮过的皇城,满地硝烟和狼藉。
而我心心念念的小公主,蜷缩在火海的角落里,惶恐又绝望。
我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
滚烫的热浪像是要将我吞没,我抱着她冲出火海,身后火势汹涌,断裂的梁柱砸在我肩上,疼得我一阵抽搐。
可我的心在这一刻却是雀跃的。
因为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
附近的叛*又去而复返,我没有办法,只能将昏迷的小公主交给随后赶来的楚俞,只身前去引开叛*。
要不是许斯年带人赶到的及时,我那本就受伤的肩膀,怕是还得再添个窟窿。
那一场叛乱,楚家满门覆灭,皇帝和太子死里逃生,
父亲带着定北*,又一次帮助皇帝平乱有功,但这回他却什么赏赐也没有要。
或许是亲眼见证了楚家的祸难,明白了帝王的冷血,那之后没多久,父亲便请辞卸甲,并遣散了定北*。
我知道,他不想再做皇帝的剑了。
可我还有想要守护的人。
没过几年,先帝驾崩,新君即位。
可她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别人,总想着法子要与我和离。
人人都传公主与驸马貌合神离,是一对怨偶。
但总归她还在我身边。
怨偶也是偶,不是吗?
新科探花郎薛慎的出现,再一次将八年前那段众人不愿提及的过往,鲜血淋漓地摆在了众人面前。
谁人不知他是楚俞?
何人看不出他别有目的?
却没人敢说半个字。
年轻的天子更是早就备好一切,心甘情愿地等待着最后裁决。
他说想给楚家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我却觉得,他更像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帝王应该做出的决定。
可他既然选择了,我也只能配合。
按照我们的计划,我只需要带领人马赶在最后去收拾残局。
但我没想到她也会出现在宫里,脖子上还横着一柄长剑。
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恐惧,楚俞对沈家恨之入骨,若是真害她有个闪失,我不敢想。
后来许斯年问我,若是没有那枚香包,我会怎么做?
我没有回答。
心里却很明白,若没有了她,什么君王大义,良心未泯,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她不知道的是,许斯年的假死药,其实只有一瓶,就在她手里。
我从刑部大牢里将楚俞秘密带出时,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憎恶,有嘲讽。
却独独没有一丁点释然。
我深知他此番得以逃出生天,将来必定会卷土重来。
大家各怀心事,却又都极为默契地对她闭口不言。
也是。
我的公主,她生来便该活在清平盛世里,受尽万千宠爱。
我望着身旁熟睡的侧颜,心底某处早已塌陷,那里满满当当装着一个人。
前路未知,那又如何?
往后余生,有我陪她,这便够了。
□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