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中国人日常生活里的大事小情,仿佛都离不开传统的中医药铺。一张张药贴,既是一家传统中药铺经历社会变迁的备忘录,也是对那个物资匮乏但充满邻里温情时代的回忆录。如今,与其他老传统、老物事一样,传统中药铺的身影逐渐淡出了年轻人的视野。
台湾高雄市凤山顺安中药房于年创立,80多年来一直为邻里乡亲默默服务。从孕妇产后的七帖生化汤、小孩半夜发烧的犀牛角水,到隔壁总铺师的专属药膳配方、为街坊泡制的养生药酒、病人离世后的药忏……而作为药铺的第三代传人,作者卢俊钦从小在中药堆里长大,在耳濡目染中了解到中药铺在时代激荡中的故事。在《药铺年代》一书中,他用文字带重温了充满烟火味的旧日时光,让我们看到了过去街坊间的邻里亲爱、中药铺从业者的妙手仁心。同时,他也重拾起渐渐淡忘的传统物事,运用药食同源的文化智慧,让躺在药柜里的中药材变成厨房中的药膳配方、中式香料,使老药铺焕发新生。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其中若干章节。在那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一碗神奇的“犀牛角水”据说可以让高烧不退的小孩退烧,中药铺也以拥有一只“犀牛角”引以为傲,而它又是在怎样的时代背景下,退出了历史舞台?
《药铺年代》,卢俊钦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3月半夜的犀牛角水以前总会有人三不五时在夜里来敲老药铺的门,不管是敲前门还是敲后门,或直接在窗前大声呼喊,这时总要有人起床开门。
八十年代前,医院,也没有夜间急诊,如果遇到半夜生病发高烧,大人倒还好,总有办法挨到天亮再就医或到药铺抓药,若是小朋友半夜发高烧,大人就慌了手脚,怕高烧不退,烧坏脑袋可就麻烦了。虽然日后证明这是无稽之谈,不过在当时,尤其医疗不发达的年代,真是会让人害怕的。
因此,就算大半夜人们也要想尽办法,先让小孩的高烧退了再说,没地方送医,就只好来敲药铺的门。以前人情味重,即使半夜来敲门,药铺也是会有人起身应门的。知道来意后,多半是立刻磨一碗犀牛角水。虽然它要价不菲,不过会在半夜前来的多半是街坊邻居或是熟人,总之,先让来敲门的人带回家应急再说。
作者爷爷开创的顺安中药房,成立于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磨犀牛角粉,本身是件大工程平日里,犀牛角通常就只会磨成粉,再小心翼翼分装成数小包。当时药铺并没有空的小药瓶,只能用包药粉专用的小纸张分装,让来药铺的人带回去保存。
将犀牛角磨成粉是一件大工程,一整支的犀牛角并没有专门的研磨工具,即使当年有小型的电动研磨机,也不适用,没有人会一次购买一整支犀牛角,再请药铺研磨,因为要价实在太昂贵,顶多就是“几分几分”地买,不会是“一钱一钱”地买。
犀牛角磨成粉,要动用锉刀,用细锉刀慢慢将犀牛角的粉末给“锉下来”,又不能开电风扇,万一粉末被风吹走损失就大了,在夏天只磨一丁点粉末,往往就满头大汗。
小时候,我对家里大人磨犀牛角印象深刻,但直到年长时都想不透一点,古人到底是如何把犀牛角磨制成粉末的。医药书籍《本草备要》记载了对于犀牛角的处理方式:用棉纸包裹,放置怀中,待干燥后再粉碎之。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犀牛角本就干燥且异常坚硬,真不知书上的“粉碎之”到底是如何粉碎。对我来
说,直到现在这都还是个谜。
不过,用犀牛角磨犀牛角水就容易多了。拿一个内有一条条刻痕的钵,有点类似现在日本料理店用来磨山药泥的那种钵,倒入一杯水,慢慢将犀牛角在钵内磨出粉末就可以,过程中会闻到一股特有的味道,味道慢慢变重,钵内水的颜色会从清澈变灰白,那就大功告成。至于要磨多久,浓度如何辨别,是否会有预期的药效,端靠经验而定。
对于半夜来敲门的,药铺通常是用这种方法。
老药铺会在钵里放一点水,上下来回慢慢磨犀牛角,一边磨一边和客人闲聊。磨出来的粉末入水,清水渐渐变成米白,聊得越久,浓度越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逛药铺像在逛动物博物馆这七八百年来,犀牛角在中医药界占有一席“高贵”的地位,由于中国野生犀牛的数量不多,外来犀牛角就显得弥足珍贵。中医药将犀牛角纳入珍贵药材,史书早有记载,不过正式引进中国却是在明成祖时,相传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当年郑和奉了明成祖之令下西洋宣扬国威顺便将异国所进贡的稀世珍宝及药材带回中国。虽然当时带回的犀牛角的名气,不如活的“麒麟”那般大,不过这犀牛角在中医药界的历史地位,重要性可远远超过活生生的“麒麟”。
九十年代,台湾早已有明令,将犀牛角列为禁止贩售的商品,药铺只得配合。目前应该没有出售犀牛角的店家,即使有犀牛角也只供观赏用,当作传家之宝。
以前,犀牛角是药铺必备的展示实力的药材之一。平日开张做生意,除了常用药材,药铺也会备有一些珍贵药材吸引贵客上门,以便展现实力。参、茸、燕、桂是基本的,一点不稀奇,珍珠、冬虫夏草、番红花也是必要的,而且还标榜道地药材,也总要来点特别的,犀牛角、虎骨、虎鞭、羚羊角、熊胆、海狗鞭,这才够看,就连大象皮,都名列珍贵药材之中,当时逛起药铺来,有点像在逛动物博物馆的感觉,如此也才有药铺的味道。
这些药材,一般人其实少有用到的机会,也多半有代用药材,可是很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为其疯狂,认为这样才真正有药效,还专程收藏。甚至传说,将犀牛角做成杯子,只要水倒入杯中,让它慢慢溶出成分,喝下杯中的水就有药效了。不过我家没有高贵的犀牛角杯,没机会尝试,也就不知道是否真有效。
在中国和世界各地华人聚居区,人们千百年来一直认为这类动物药材存在着某种神奇特殊的药效。
但因为珍稀动物受到滥捕滥杀,数量日益减少,九十年代后人们的环保意识逐渐加强,世界各地的动物保护团体纷纷将矛头指向爱用这些动物类药材的国家和地区。在国际舆论压力下,千百年来老祖宗的用药习惯,最终敌不过动物的哀嚎声,为顺应国际潮流,这类濒临绝种的动物也就逐步被列为禁用药品,禁了犀牛角,也顺势将象皮、虎鞭、虎骨、熊胆等这类“高贵”药材都禁了。
不过,这些动物类药材当时可都是药铺必备的“火力”之一。
过去这些都是中药铺必备的“火力”。但随着人们对动物保护意识的提高,一些药材已经被禁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记忆中的犀牛角,好像永远都用不完当年药铺里的犀牛角分成“火犀”及“水犀”两种。它们产地不同,外观也不一样。“火犀”颜色呈灰黑色,“水犀”相较之下,偏白一点。非洲的黑犀牛和白犀牛的犀牛角称为“火犀”;印度及印尼的犀牛角则称为“水犀”。分辨它们其实不难,两者外观差异颇大,价格也大不同,通常火犀的价格会比水犀贵上数倍。
以前,我家药铺里有一支火犀牛角,短短的不算大,比起水犀牛角,只能算是小号尺寸,长度大概十二厘米,呈灰黑色,底座圆圆的,拿起来沉甸甸的,感觉很有分量。犀牛角前端经过长时间使用,已被磨圆,不再尖锐,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记忆中,打从我知道什么是犀牛角时,那支火犀牛角便存在了。当时药商并未有研磨好的犀牛角粉成品,所以不管是有人半夜来敲门,或是平常备货,药铺都是用那一支,每一次用细锉刀锉老半天,才能磨下一丁点的粉末,若是用钵来研磨成犀牛角水,更是看不出它经历摧残的痕迹,它似乎永远都用不完似的。
当时,药市中大部分见到的犀牛角以水犀牛角居多,也就是印度或印尼的犀牛角,火犀牛角数量少,大概是因为非洲比较远的关系吧!不过相传火犀牛角的药效比水犀牛角好,数量又少,价格自然居高不下,也是难以寻找的上品。对于这支稀有的火犀牛角,我家药铺自然视为镇店之宝,其间数度有人希望药铺割爱,长辈都回绝了。这支火犀牛角一直存放在药柜内,妥善保存着,为街坊邻居半夜的不时之需,尽着应有的本分。
灰黑色的为火犀牛角,棕色的为水犀牛角。如今,犀牛角已经被禁用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火犀牛角正式易主直到有一次,药铺来了一位熟客,我从小就见他三不五时出现在药铺,偶尔还请药铺帮他打理一些“细药”(一些比较昂贵的滋补药材),他是位地方官的家属,这次上门就指定要买这支镇店之宝——火犀牛角。
他说他找了好久,也寻遍了附近的药铺,只有我家有火犀牛角。虽然药铺这支犀牛角并非非卖品,不过也在药铺好多年了,一直充当街坊半夜的“救火队”;大人也知道这支火犀牛角万一真卖出去,想要再找一支这等的上品,可就困难了。
一开始婉拒,不过这人不灰心,三天两头就到药铺来问那支火犀牛角还在不在,一来一回,经过好一段时间的折腾,最后还是让他称心了,这支跟了药铺几十年,也服务了街坊几十年的火犀牛角,正式易主。
印象深刻的是,那一支小小的犀牛角最后以十八万元台币成交,这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算是药铺里一笔不小的交易,比当时上好的韩国人参要贵上数十倍,不过还不够买一栋房子,买辆汽车倒可以。
后来,药铺也曾再次拥有一支犀牛角,只不过是水犀牛角,虽然一样为街坊邻居服务,不过在感觉上就不大一样了,毕竟还是旧的有感情些。几年后,药铺也因道路拓宽及家族因素搬到新址,新的犀牛角也一并跟到新药铺,又过了几年,犀牛角及虎骨等都被禁用了。
现在医疗发达,少了这类“高贵”的药材来服务乡亲,也不再有人半夜来敲药铺的门。禁用这些药材后,大家并未因此变得体弱多病,日子照常过,相反的,无形中积了不少的阴德。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