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余平生附庸风雅,尤爱笔墨丹青。故因弄笔戏墨、扒字涂色时,必需文房之物辅佐。惜哉愧哉,若干年去,笔墨功力不长,丹青技艺尤涩,然,文房之藏愈丰!诸器之中,余癖爱二石:其二为砚石;其一为印石。
天下之石可为印石者,几不胜数。但就今时今日而论,当推“寿山”为魁!
又,余混迹“石坑”多年,亦少有眼力见识;然,常见玩石者甚众,而识石者甚寡,其知石者更寥寥无几、无从觅遇!
故,寿山之名虽盛,然奈今之众人“识之”“知之”“真寿山”者甚少,且他山之石更横流坊间,一时间顿觉“寿山”不寿山,玩石者多“被石玩”,乱言嗔语浮于嚣市,种种乱象甚污寿山之名。
余虽不才,但癖爱寿山至甚,自觉亦有心得。特此,于众位分享一二“知”、“识”寿山之法,一者自娱自乐,二者若诸位读之信之,亦为吾为清寿山之名所作之功德。
何为“正说”?
一,不讲风言村语,但凡所用古人之说,著明出处,以示传承有序。
二,加入当今科学论断,科学讲究实事求是,探究根源,解释现象。
三,以实物示人,多事例展示。前人论述,多仅为文字,或个例展示,难以代表全部面貌。特别,前人描述寿山多只讲视觉特征,我更是以为要真正认识寿山石,触觉特征和雕刻刀感体验更为重要。
知古今出处,参科学分析,亲见我之实物,加之我的“看、摸、刻”三感讲解,我相信凡是读过我介绍的朋友,今后一定能对寿山石有个清楚全面的认识,不会再把(名贵)寿山石和其他石种弄混,助长那些“‘寿山’不寿山,玩石者多‘被石玩’,乱言嗔语浮于嚣市”的种种乱象。
第一说,说寿山石的历史
为什么寿山石这么有名,原为不过有二:
第一,天生丽质。寿山石中很多石种有着特有的美丽质感和色彩;
第二,历史传承。寿山石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作用、和无数趣闻雅事供人们不断津津乐道。
这两点谁更重要一些呢?我认为一定是第二点,因为“天生丽质”的石种除了寿山还有很多啊:如昌化的鸡血石,青田的灯光冻,以及新近开采的雅安绿石,外来的老挝石,等等,论色彩视觉,都可以和寿山一争高下。
但是,如果熟知中国的历史传承,包括灿烂的中国古代石文化、中国篆刻发展史,就会明白寿山石的“路分”确实要高出其他石种那么一点点了。因此,在我们上手真正的寿山石之前,一定要清清楚楚的先了解寿山石的历史。这样,你玩石头的时候才能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玩寿山石,玩寿山石真的可不只是玩那块石头,更是在玩那块石头后面的故事。
那么寿山石到底在中国历史上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呢,让我先给出一个梗概,然后再慢慢说来:
寿山石起于六朝,闻名于宋,兴于明,隆盛于清。
现在考古中能够见到的最早寿山石应用,因该是在多年前南朝墓葬中出土的寿山(老岭系)石猪俑。
这是寿山石的初级应用。那时的寿山石根本没有今天一样的声望,应该只是和其他普通石材一样,作为其中一种雕刻石材。(根据石材,有人推测这些寿山石都不是“开采”出来的,就是暴漏在山体表层的石材。)
入唐后,在晚唐光启年间(-年)寿山村建成广应院(《八闽通志·寺观·福州府》记载:“寿山广应院,唐光启三年建。),寺僧开始采集寿山石雕制佛具。至今,名声大赫的“寺坪石”即源于此。
广应院在元明之间经历过多次焚毁,明末徐兴公晚年写有一首《游寿山寺》,诗云:“宝界消沉不记春,禅灯无焰老僧贫。草侵故址抛残础,雨洗空山拾断珉。”这首诗中就记录了广应寺焚毁后的萧条景象,其中提到“断珉”,指的是广应院僧侣们在寺中收藏的一批寿山石在火烧之后的残石。这些“断珉”陆续有人捡拾,据陈子奋《寿山石小志》所载:“相传寺僧藏石甚富,明崇祯间寺废,石没土中,近石农于其寺址掘得者,呼为寺坪石,皆三百年前旧物也。”——此为后话。
到了宋代,随着对寿山石的不断开发利用,不断发现新的漂亮石种,寿山石的名气已经开始传遍全国。
南宋淳熙年间,“寿山石”之名第一次在官方修纂的《三山志》中出现。《三山志》的作者梁克家为宋孝宗时的宰相,学问深厚且德操高洁,所作的《三山志》史料价值极高。在该书“卷第三十八 寺观类六”中介绍寿山广应院时候,特别详细的介绍了:
“寿山石 洁净如玉。大者可一、二尺。柔而易攻,盖珉类也。五花石坑,相距十数里,红者,髹者,缃者,紫者,惟艾绿者难得。正若登山,视罅凿之,仅容身,乃侧肩入,尽柹而后见,或竟不值,终□穷取。今益深远矣。“
短短数语,说出了寿山石的样貌,尺寸,产地,颜色,挖掘的艰辛等信息,历来被寿山石玩家不停的引用。但是其中一句不起眼的话——“惟艾绿者难得“,却给现在玩寿山的人带来无数的困惑,不知到有多少人被所谓的“艾绿者”坑杀!——此为后话,我们详细说到寿山石的种类颜色的时候在细说。
稍晚于梁克家的南宋文人祝穆,在其所著《方舆胜览》卷十中记载:“寿山石”。注意,这里介绍的寿山石,是和“荔枝,素馨,海盐,茉莉等“,当作福州特产介绍的。什么是特产?全国文明,极具特色!可见,在南宋,寿山石之名已经广为流传了。
出土南宋石俑,老岭紫绿石到了明代,中国艺术史上发生了一件革命性的事件。这个事件被明末清初的官员、学者、篆刻发烧友——周亮工,在其所著的《印人传·卷一·书文国博印章后》详细记载:
“余闻国博(文彭)在南监时,肩一小舆,过西虹桥,见一蹇卫驮两筐石,老髯复肩两筐随其后,与市肆互诟。公询之,曰此家允我买石,石从江上来,蹇卫与负者须少力资,乃固不与,遂惊公。公睨视久之,曰:勿争,我与尔值且倍力资。公遂得四筐石,解之即今之所谓灯光也。下者亦近所称老坑。时谼中为南司马,过公,见石累累,吾之、先是,公所为印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镌之。李善雕箑边,其所镌花卉,皆玲珑有致。公以印属之,辄能不失公笔意,故公牙章半出李手。自得石后,乃不复作牙章。谼中乃索其石满百去,半以属公,半浼公落墨,而使何主臣镌之。于是,冻石之名,始见于世,艳传四方矣。”
这个故事被周亮工讲的绘声绘色,且各种细节均交代的清清楚楚。我们再看作者周亮工的生平,此人为明清两朝的官员,官职属于中等水平。且此人一生钟爱金石篆刻,不仅自己可以刻得一手好印,还和当时的许多顶级职业篆刻艺术家关系非常好。据此我们可以相信,此人的记录应该是比较可信的,属于社会高层人士、篆刻界核心圈子里的人物对艺术史重大事件的整理记录。
当然我们还要明确,历史上记载第一个用石料篆刻印章的应该是元代的著名书画家王冕。《明史》王冕传里就明确记载:兼能刻印,用“花乳石”作印材。但是奈于身份,王冕一生终是一个穷画师,其用石材篆刻没有形成风气。而大名鼎鼎的文彭是“吴门四家”文征明的儿子,在当时也是艺术界的泰斗,而且和当时明代的高官权宦关系都非常好。因此,文彭用青田石作为印章材料篆刻,一下子就形成了风气。于是乎“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云礽遍天下”。
虽然青田石在石材印章兴起的历史上起了先锋的作用,但是大名鼎鼎的寿山石马上后来居上。
明代对于寿山石的记录逐渐多了起来,但是对于明人的各种文字,我深感需要慎重的审查思考。明代人非常喜欢道听途说,以至于以讹传讹,因此有两个问题必须在这里说明白。
第一个问题是:寿山石在明代到底有没有传入皇家做过帝玺?
目前故宫博物院收藏了几枚“明代皇帝印玺”,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下面这枚:
寿山石异兽纽“大明皇帝之宝”面4.8CM,高4.2CM,纽高1.9CM此石故宫标为:寿山石,大明皇帝之宝。我个人对此严重存疑。最直接的问题就是该石的篆刻非常粗糙,往前可以对比传世的宋代诸多帝王玺印,往后参照其他明清帝玺。可以轻易看出,此印篆刻的拙劣,根本不是皇家御用等级,就是民间一般稍有水平的篆刻家也不至于是这种水平。因此对于寿山石在明代是否进入皇家使用,本人谨慎的持否定态度。
第二个问题是:无数明人在自己笔记中嚼宋代梁克家的舌头,反复嚼那句“惟艾绿者难得”。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寿山里莫名的出现一个谁也认定不了的艾叶绿品种。这个莫名其妙的“艾绿”在寿山历史上从来没有现过真身,但是目前已经成为了寿山石的一件“皇帝新衣”。此皆为明人笔记所害。这里面比较有名的明代“舌头根笔记”有:
明弘治年间年黄仲昭编纂的《八闽通志》卷四:寿山在四都,与芙蓉、九峰二山相对峙。山有石莹洁如玉,柔而易攻。大者可一、二尺,盖珉类也。宋黄榦诗:“石为文多招斧凿,寺因野烧转荧煌;世间荣辱不足较,日暮天寒山路长。”距山十数里,有五花石坑,其石有红者、绀者、紫者,惟艾绿者难得。万历年间年王应山编纂的《闽都记》卷之二十五记述:寿山 在四都。与芙蓉、九峰二山对峙,去府城八十里。唐光启三年,建广应院,今废。山有石,莹洁如玉,可为印章,柔而易攻。大者可一二尺许,盖珉云。距山十数里,有五花石坑,其石有红者、缃者、紫者,维艾绿者难得。明末何乔远编撰的《闽书》记载:山有九峰,是生美石,莹润可研、可印,大者一二尺,盖‘珉’云。距山十余里,有五花石坑。石有五色,难得者艾绿。各位读了上面三则明代人编制的有关寿山石的地方志后,有什么感想?我觉得一目了然,都是在乌鸦学舌一般的重复宋代梁克家的文字!这三个人,我真觉得他们连寿山石都不一定见过几个,更不要说其以讹传讹的“艾绿”了!
再延申一下,明代人这种爱嚼前人舌头根以讹传讹的恶劣作法其实很多例证。对瓷器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所谓“传世哥窑”的最新论证。明代人嘴里的所谓的传世哥窑,其实就是南宋官窑。一些假话被传的多了,加之古代信息不发达,于是假话就成了后世信以为真的“真话”!
批判晚明代以讹传讹的恶习后话题再绕回来,明代除了文彭兴起的“石材篆刻风”对寿山石的兴起起到巨大作用外,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件,那就是被后代称为“石帝”的田黄石开始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清代道光年间施鸿宝编撰的《闽杂记》中记载:“明末时有担谷入城者,以黄石压一边,曹节愍公(曹学佺)见而奇赏之,遂著于时。”
这里特别介绍一下这位曹节愍公(曹学佺),此人曾是晚明的官员,后获罪贬为平民。归家后书斋名曰“石仓园”,潜心著述20年。南明唐王即位闽中,授礼部尚书。清兵入闽后,自缢于山中。从这个人的馆阁号中也可以看出,此公居于闽中时酷爱收藏寿山,以至于“积石成仓”了。也石因为这位“石仓”主人平时阅石无数,才能在农夫的担中一眼看出“田黄”的价值。至此,此位曹节愍公(曹学佺)被后世尊为田黄伯乐。田黄也登堂入室,迅速“称帝”。
一转眼,进入清代后,寿山石的名声已经是名震天下了。清初就有两位闽中雅士写了两篇影响至今的关于寿山石的文章:康熙初年高兆著的《观石录》,为寿山石的第一部专著(有人认为,同时代卞二济《寿山石记》才是第一部专著,《观石录》中几乎引用了《寿山石记》的全部内容)。约二十年后毛奇龄著的《后观石录》,为寿山石的第二部专著。
高兆是明末清初人,闽中才子,和其他六位当地文人一起自称“闽中七子”。所做著作还有还著有《端溪砚石考》、《怪石考》等。从这些著作也可以看出,此公亦为一个标准的“石痴”。
毛奇龄在康熙年间担任过授翰林院检讨、明史馆纂修等职。后辞官回闽,修书之余专爱赏玩收藏寿山石。
两篇著作今天再网上可以轻易读得,这里不做引用。这两篇清人著作最大的重要之处为:历史性的提出了划分寿山石种类的一种方法。《观石录》里称“石有水坑、山坑。”;而《后观石录》更是提出了“以田坑为第一,水坑次之,山坑又次之”的重要论点。从此,寿山石以山、水、田划分的标准一直延续至今。
但是读这两篇文章的人也一定要注意到以下几点:
第一,清代人还是再犯明代人的错误,嚼前人的舌头根子。《观石录》里嚼:“品艾绿第一,卒叹其未见也。”《后观石录》接着嚼:“其品以艾叶绿为第一,。。。然未之见也。”从明代人开始嚼的艾绿的梗,一直嚼到清代,这几百年间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所谓的“艾绿”,但是这几百年间这些人就一直不断的咀嚼这件皇帝的新衣!哎,有时候也真是服了这帮“文人”。。。
第二,一定要清楚,不管是明代人还是清代人,他们对寿山石的认识没有我们现代人多!不论是从开采的规模还是从进一步分类的方法,都是我们现代人更科学。这两部著作里描述石头都是以颜色纹理为依据,和我们现代用产地坑口大为不同。以至于对著作里面记述的大多数石头,我们现在都无法准确的认定是哪一个坑口的石头。因此绝对不用过分的去用这两部著作中的描述来研究今天的寿山石。
另外一个珍贵的信息我们可以从这两篇著作中得知的是,寿山石在清初已经非常贵重了。《后观石录》中清楚记载:“每得一田坑,辄转相传玩,顾视珍惜,虽盛势强力不能夺。石益鲜,价直益腾。。。”
这么宝贵的寿山石,也早已流入了皇家的眼中,至今有实物确凿证据的清代帝玺很多就是寿山石制作的。比如:
御赐朗吟阁宝恭临皇父御笔以上两方都是雍正皇帝还在作为皇子时的(康熙年间),用寿山石制作的印章。
而再往后,到了乾隆年间,寿山石作为皇家玉玺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了。著名的“文化流氓老大、文物上的牛皮癣、诗屎”,爱新觉罗·弘历,清高宗乾隆皇帝,不知道拿多少寿山石做过印玺。清宫也开始官方收购,特别是田黄石。著名的例子很多很多,各位可以随便去看,实物也好网上图片也好。可见,到了乾隆年间,寿山石在整个“石界”的地位可以排在第二,仅次于拥有更多政治意义的和田白玉;而在印石界的地位绝对稳居第一!
最后,我们对于寿山石的历史做个总结:
目前的考古发现,寿山石作为一种雕刻石材的应用至少出现于南朝。唐代民间开始逐渐扩大利用。宋代已经有全国的闻名性,成为了闽中特产。明代石材篆刻之风兴起后迅速发展,成为其中一种高端印材。清初,对寿山石分类的认识有了较系统的发展。并且寿山石变得非常贵重,下到庶民上到帝王,无不以寿山石制印为荣。